邵勛抵達伊水之畔時,卻見滿地的鶯鶯燕燕,直讓人看花了眼。
遊藝這種活動,自秦漢時出現萌芽,發展到魏晉時代,已經頗具特點。
活動內容很多,如角牴、蹴鞠、投壺、下棋乃至百戲,其實就是趁著春暖花開、風景優美的好天氣,大家一起到戶外玩一玩罷了。
魏晉這會,因為門閥政治的極大發展以及士大夫尚柔之風的興起,遊藝活動開始更加偏向文藝,更加風雅。
摔跤、射箭、比武之類,一點都不「柔」,一點都不「風雅」好嗎?
我們需要的是撲面而來的魏晉風度,需要的是文藝小清新,兩個人滾在地上摔跤實在辣眼睛,不喜歡!
男人都這樣了,女人自然更不喜歡這類活動,於是今日女眷們多在飲茶、奕棋、畫畫、寫字以及詩賦唱和。
不要覺得她們文化水平低,事實上,魏晉時代士族女子的教育水平是要超過兩漢的。
後漢年間,神學化的儒學處於大一統狀態,強調「滅人慾」,男尊女卑的格局十分明顯,極大壓制了女子的教育,即便有,學的也多是禮教方面的內容。
魏晉仍然是男尊女卑,但女子卻沒那麼「卑」了,封建倫理的壓製得到部分解除。
儒教的僵化死板乃至向神學方向發展,政治上的腐敗以及長年的戰亂,極大衝擊了原本的價值觀體系。魏晉士人愈發懷疑人生,舊價值觀逐漸崩潰,新的思想體系尚未建成,以至於社會上清談成風、放浪形骸、奢靡無度,士人主張追求個性、自由,探索自我價值及生命的意義,在教育方面,「越名教而任自然」這個主張得到大多數士人的認可。
於是乎,女子教育的成果開始顯現,一大批既精通琴棋書畫,又深諳詩賦歌舞的才女被批量製造出來。她們不再是只懂封建倫理的「紙片人」,而是更加立體,更加生動了。
似乎是好事吧?充氣娃娃確實不太得勁呢。
邵勛遠遠看著,裴妃被眾星捧月般圍在正中間。
她穿著一套雜裾垂髾(shāo)服,整體呈現上短下寬,上儉下豐的風格。
上身是傳統的漢代深衣修改而來,較為修身,裡面鼓鼓囊囊,糧食之豐足,絕對不會苦了孩子。
腰部用帛帶緊緊束著,纖細異常,伸手輕輕一攬,那感覺絕對上頭。
帛帶外還有一條圍裳,可以理解為圍裙一類的東西。圍裳將整個腰臀包住,下沿有層層疊疊的尖角形裝飾,緊貼裙身,垂及裙擺,是為「髾」。
微風拂來,裴妃身後的髾隨風輕舞,煞是漂亮。
仔細一看,原來是兩瓣臀實在挺翹,裙、髾被頂起了一個優美的弧度,風一吹起,就飄飄蕩蕩。
嗯,這個時候如果下一場雨,將裙擺淋濕,曲線、弧度會更明顯。
想到此處,邵勛突然有些愧疚。
王妃對他有恩,是他的貴人,心裡這般褻瀆,著實不妥。但他這具身體畢竟是個十六歲的少年,正處於精氣勃發的階段,王妃這種人的吸引力又是致命的。
少婦少婦,騰雲駕霧,可不比那些身子都沒長開的少女強多了?
難繃。
「是你呀。」青青草地之上,一大一小兩位少女正在採摘野花,見到邵勛路過,其中一人立刻眯起了眼睛,笑了起來。
「見過二位小娘。」邵勛行了個禮。
說是兩位少女,但其中一個其實還是女孩,正是去年在庾家見到的那位小娘。
另外一個大概十六七歲的模樣,亭亭玉立,氣質嫻靜,給人一種空谷幽蘭的感覺。她只抬頭看了邵勛一眼,便轉過了視線,看著手裡的鮮花,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其實,像她這種士人家庭的女子,對軍漢們不屑一顧才是正常的,庾家那位明顯年紀還小,還沒領略到「種姓制度」的真諦,過於天真爛漫了。
「這位是梁將軍家的姐姐。」庾文君像只歡快的雲雀,仔細介紹她身邊的女郎:「出身安定梁氏,馬上要去當豫章王妃了哦。」
安定梁氏,其實也算是士族裡面比較出名的存在了。
東漢年間,權臣梁冀威風無比,一門三皇后、六貴人、兩個大將軍,把持朝政二十年,先後立了三個皇帝。
魏晉以來有所衰落,但到目前為止,雖然談不上頂級門閥,但仍在一流末尾徘徊,其實不錯了。
「梁將軍」應該就是衛將軍梁芬了。
這個職務怎麼說呢,理論上很高,但梁芬應該沒有開府,在朝中權力有限。他最好的出路,其實還是謀一個地方職位,比如刺史、都督之類,就是不知道他有沒有這個眼光了。
「你今日在巡視?」庾文君問道。
「天下鼎沸,時局喪亂,正要多加巡視。」邵勛答道。
「難得有個春日遊玩的機會,卻不知下一次是何年了。」庾文君像個小大人般嘆了口氣,眼角的小月牙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幾絲憂愁。
「戰事不遠矣。」邵勛也嘆了口氣,道:「不知道今年能不能熬過去。」
「啊?」庾文君驚訝地捂住嘴,嬌艷的野花貼在臉上,頗有幾分人面桃花相映紅的趣味了。
梁氏也看了他一眼,不過並未說話。
「洛陽這種風口之地,不知道怎麼都喜歡留在這。」邵勛看了眼遠處的山川、河流,道:「你若想年年賞花,不如搬到江南去。」
「為什麼?」
「要打仗啊。」邵勛說道:「打來打去,人都死光了,最後怕不是讓并州匈奴占了便宜。」
梁氏蹙眉,似乎有些憂愁,又好像不太喜歡這類灰心喪氣的話。
庾文君下意識問道:「你不是很厲害嗎?我家的部曲,沒一個有你這麼能打。」
邵勛失笑,道:「戰陣之上,萬箭齊發,再勇武又有何用?世間最厲害的本事是『集眾』,它有排山倒海、改天換地的無上威能。我——差得遠了,不過是亂世之中隨波逐流的小卒子罷了,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握,遑論其他。」
他這一番話,讓在場幾人都沉默了。
庾文君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良久之後,天真地問道:「你會幫我嗎?」
邵勛失笑,認真地說道:「會。」
「那就好。」庾文君的嘴角又翹了起來,大眼睛彎彎的,笑得很歡快。
梁氏沒好氣地看了小妹妹一眼,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今日兩人同乘一車,路上遇到個怪道人,說她倆皆有「鳳格」,未來貴不可言,或有皇后之命。
她雖不信,但庾家小妹妹和一個軍戶聊得這麼開心,顯然是當不成皇后的。
眼前這個軍漢,甚至只能娶軍戶女子為妻,和她們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邵勛眼神不差,見梁家的那位天之驕女不願多言,便行禮告辭了。
庾文君遺憾地行禮作別。
她今年才七歲,雖說六歲就會寫詩了,但見過的人少,歷事更少。在她心目中,這個武夫大概是她所見過的人中武藝最出眾,最有本事的了。
她的心思與別人不一樣。從前年開始,懵懂之中就聽著父兄們激烈的爭論、反覆的抱怨,隱隱約約知道如今的世道不好,天天要打仗。而既然打仗了,那麼最直觀的就是伱武藝怎麼樣了,對七歲的她而言,這簡直就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事情。
至於其他的,暫時想不到,也不願意想。
和庾文君相比,已經十六七歲的梁蘭璧就成熟多了,思考問題自然不會像小女孩那麼簡單。
她很清楚這個天下的權力和資源到底掌握在什麼人手中。
若想在亂世中過得好,擁有更高的地位,結交更有價值的人才是真的。
豫章王,或許是一個不錯的歸宿——當然,她也沒有選擇,這是早就定下的事情。
邵勛離開二女後,先前一直沉默的陳有根咧開了大嘴巴,說道:「督伯是不是喜歡公卿士女?」
「你想說什麼?」邵勛瞥了他一眼。
「督伯如此英武,何必低三下四?」陳有根不以為然道:「若真喜歡官家小娘,督伯不妨放我離開月余,定給你扛一個回來。」
邵勛語塞。
其他幾人也嗤笑不已。
陳有根莫名其妙,他在說正經的呢,沒開玩笑。
有些亂得可以的地方,如并州,部分世家女子幾乎淪為娼妓了,被人搶來搶去,一點不稀奇。
「去去去!」邵勛嫌棄地推了他一把,道:「去鐵匠鋪幫我盯著點,看看重劍打好了沒有。」
「諾。」陳有根胡亂行了個禮,離去了。
邵勛站到河堤上,看著遠近春色。
每隔一段時間,他都會自省。
這段時間做了什麼?得到了什麼?有哪些困難?離最終目標是遠了還是近了?
總體來說,穩步前進,但上頭似乎總有個天花板?
他想起了劉裕。
此君在三十七歲那年,遇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五斗米道孫恩叛亂,東南八郡響應,局勢糜爛。
到第二年,三十八歲的劉裕因為作戰勇猛,戰功卓著而嶄露頭角。
三十九歲的時候,終於積功當上了太守。
哈哈,快四十了,才有一郡之地。
那麼,在三十九歲之前,他為什麼沒能出頭?
天花板是真實存在的。
出身決定命運,而不是能力決定命運,有時候真的很操蛋。
還好,這裡是北方,不是秩序穩定的南朝。
大亂之下,很多邏輯被顛覆了,機會或許要更大一些。
當然,這會的秩序還沒徹底崩潰,還需要司馬家的子孫們乃至胡人繼續折騰,將籠罩在上空的黑幕徹底撕碎,把鐵桶般的桎梏打破,給廣大沒有出身的人一個機會。
命運沒法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覺,是真的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