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藝到下午差不多就結束了。各人各回各家,興高采烈。
很意外地,裴妃令邵勛至正廳等候。
他沒有猶豫,很快來到了廳中,卻見一人已坐在那裡。
那人就是裴盾了,他剛剛從軍營內回來,若有所思,見到邵勛後,立刻上前見禮。
邵勛回禮,甚至有些受寵若驚。
裴氏子弟,居然會對一個小小的督伯行禮,似乎有點不可思議。
他沒有坐,就站在那裡,打算靜觀其變。
裴妃在前呼後擁下來到了正廳。
她瞟了一眼兄長,隨後又把目光落在邵勛身上。
這個軍漢,今日在遊藝會場附近巡視,在她眼帘中出現了好幾次,總體還算勤謹。
這就可以了,用人之際,要的就是這樣有本事又勤謹的人。
「阿妹……」裴盾站了起來,正欲說話,卻被裴妃用眼神阻止了。
「邵督伯今日與庾文君、梁蘭璧言談甚歡,都聊了些什麼?」裴妃坐了下來,問道。
裴盾愕然,不由自主地看了幾眼邵勛,嘴角抽了抽,似乎想笑,卻不知道笑些什麼。
「聊大局。」邵勛回道。
原來那兩個小娘叫庾文君和梁蘭璧啊。
之前只知道人家的姓氏,這次算是從王妃嘴裡知道名字了。
「大局如何?」裴妃問道。
「聽聞江夏、揚州、蜀中、隴上皆征戰不休,郡縣劃地自守,刺史互相攻伐,都督野心勃勃,不知可為真?」邵勛抬起頭,看著裴妃,問道。
裴妃看著他詢問的神情,不知道為什麼又想起了下午見到的場景。
一個言之鑿鑿對她「以死報之」的人,難道又想轉投梁家或庾家麼?心中微微有些不喜,好看的雙眉也皺了起來,道:「是又何如?」
邵勛垂下眼瞼,沉聲道:「既如此,洛陽不妙矣。」
裴妃看著他,示意繼續。
「并州有亂,冀州有亂,各地皆有亂,何人轉輸錢糧進京?」邵勛問道:「光靠洛陽周邊,怕是養不起這麼多軍民。」
其實,他還有一句話沒說。
洛陽周邊就太平嗎?恰恰相反,可能比其他地方還要危險。縱然洛陽城內儲備了大量錢財、糧食、軍資,但坐吃山空之下,又能維持多久?
洛陽是個火坑,毫無疑問。只不過這個火坑中還有不少好貨,有太多人不顧危險,想要火中取栗罷了。
「你是怎麼想的?」裴妃顧不得糾結下午的事情了,事實上她知道這很無謂,這會注意力已經被成功地拉到了時局上面。
邵勛心下一動,他總算慢慢摸到司馬越政治集團的邊了。如果說以前是外圍馬仔的話,現在大概可以被人稱一聲「大哥」了——嚴格來說還沒進入核心圈子,但已經可以參與一些事情了,這都有賴裴妃的提攜。
「需得有後路。」邵勛言簡意賅地說了一句。
裴盾心思一動,目光漸漸有些熱烈起來。
「後路……」裴妃的雙手又下意識絞在一起。
其實,最好的後路不就是東海國麼?
不是什麼地方都有資格當後路的。每個州郡,都有自己的地頭蛇,都有各自的勢力格局,外人驟然空降過去,短時間內不一定能打開局面、穩住形勢,更別說充分調動資源做大事了。
東海國經營多年,絕對是司馬越集團最穩固的大後方。
但話又說回來了,東海國只有七個縣,地方太小了,撐不起一個大勢力。
如今最該做的,就是把後路做大做強,想想辦法,將東海國周邊的幾個郡乃至整個徐州都督區都納入己方勢力範圍,然後依託東海國,花時間、下大力氣整飭,將其建設為自己穩固的基業。
司空府里的中下級幕僚,絕大多數都來自青、徐二州,他們是有很強烈的回到家鄉的衝動的。故所謂的後路其實壓根沒太多選擇,就當前的局勢而言,司馬楙統領的徐州都督區是最合適的——當然,如果局勢驟變,整個北方都混不下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阿妹,徐州……」裴盾又要說話,卻被瞪了一眼。
裴妃站起身,在廳中緩緩踱步。
中堂正廳的陳設很簡單,除了少許字畫、家什外,並沒有什麼奢華的物品。
所有東西都擺放整齊,一塵不染,體現了女主人獨特的偏好和習性。
「你覺得哪裡作為後路為佳?」她踱步到了邵勛面前,問道。
鼻尖微微傳來一陣馨香。
入目所見是烏黑的鬢髮,雲發之下是閃爍著複雜情緒的雙眼,接著是高挺的鼻樑、秀氣的小嘴。
胸前鼓鼓囊囊,柳腰纖細惹人憐愛。
裙擺在走動中微微飄動,就像那搖曳的風情。
「仆試言之,王妃姑且一聽。」邵勛移開目光,說道。
裴妃嗯了一聲。
「洛陽雖然危機四伏,但仍然是攫取好處的唯一途徑。」邵勛說道。
正如他所說,誰都知道洛陽危險,但離開洛陽的終究還是少數,大部分人還聚集在這裡,甚至還有人在往洛陽趕,尋找機會。
原因很簡單,朝廷發布的任官詔書仍然是有效的。要想當太守、刺史、都督什麼的,還得在洛陽尋找機會。
「司空首要之務,乃尋求增封。」邵勛繼續說道:「若能將蘭陵、下邳、彭城等郡劃入封國,與東海連成一片,則大有可為。」
「若實在做不到,則退而求其次,謀取徐州刺史之位。」
蘭陵以前就屬於東海,十餘年前,析東海五縣置蘭陵郡。
下邳、彭城在東海南邊,這三個郡都隸於徐州。
三郡劃入封國之內,可操作餘地就大多了,同時也是一個可觀的地盤,一旦成功消化,足以成為立身之基。
徐州刺史就要麻煩一些了,因為這是流官,理論上你是代朝廷管理地方,與封國完全是兩個概念。
不過,看當下局勢發展,流官和藩王之間的差別在逐漸縮小,倒也不失為一個無奈之下的替代方案。
「阿妹……」裴盾神情激動。
「你閉嘴!」裴妃頭也不回地叱了一句,看著邵勛,問道:「如何得以增封?」
「這就需要立點功勞了。」邵勛說道。
裴妃沒有說話。
她明白邵勛的意思。像夫君現在這個樣子,什麼都不做,誰贏他就幫誰,固然不會有太大的危險,但也別想有多少好處。
邵督伯其實說得很隱晦了,需要「功勞」,不然無論把持朝政的是誰,憑什麼給你增封?
但這事——唉,又和她一直以來的想法相悖。
她是真覺得如今的局勢太危險,自家夫君又沒有多少本錢,摻和在洛陽這個危局裡實在太危險了。
但她似乎也沒什麼好的辦法。
夫君鐵了心要在洛陽這個大泥潭中打滾,一旦失敗,她也跑不掉。如今所能做的,只能是默默支持了。
賭氣發泄只會壞事,將本就不大的機會徹底葬送,連累己身,這個道理她還是明白的。
「邵督伯言之有理。」裴盾贊道,說完這句,他生怕被妹妹打斷,氣都不帶喘地說道:「選來選去,只有徐州了。人都是現成的,管起來也方便。屆時妹婿在洛陽秉政,阿妹坐鎮下邳監察封國,我亦可在彭城協助一二,後路穩妥無比。」
說完,他又向邵勛頷首致意。
這個武夫,雖然儀容、風姿都不太符合士人的審美,在他看來著實不咋樣,但提的建議都是切實可行的。
這個時候你去哪裡都不合適。
并州?不說大旱造成的流民問題了,單說匈奴等胡人部落不斷南下蠶食,就是個大問題。況且如今的并州刺史是司馬騰,不方便動。
豫州?已經有人了,且真不太好取代,畢竟那是個都督區,且都督、刺史為司馬虓。
冀州?并州流民已經大舉侵入,有點亂,況且那是司馬穎的地盤,如何讓給伱?
關中呢?那是河間王的地盤,一樣不會給你。
荊州剛剛被反賊禍禍一通,現在還在激戰中。
至於江南,人口、潛力都比較有限,暫時不考慮。
幽州則太遠,更沒有根基。
數來數去,也就兗州、青州、徐州比較合適了,考慮到基礎的話,只能是徐州。
如今唯一的難處,就是如何運作此事,將其落實下來,這個有點難啊。
裴妃沒有發表什麼意見,轉身回去坐了下來。
她想起了今日見過的世家女眷。
就打聽到的消息而言,可謂觸目驚心。
世道變了,好日子在一點點逝去,世家大族的觀念遭受了一波又一波的衝擊,原本就苦悶已極的內心,瘡痍更甚。
她也有點失望。
只不過想要個能夠安寧生活的地方,都沒法滿足麼?
我沒有什麼過分的要求,也沒有多少野心,只是想偏安一地,繼續維持以前的生活,過完這一生罷了。
可能比較自私,畢竟百姓的生活更慘,但人與人本來就不一樣,不是麼?
「邵督伯,你——很好。先回去吧,用心帶兵。」裴妃很快調整好了心緒,展現出溫婉的笑容,說道。
「諾。」邵勛行了個禮,躬身退下。
裴妃螓首低垂,笑容漸漸散去。
她感覺自己變了。
在以前,或許壓根不會對這類低級軍官假以辭色,但現在卻有些過分的關心。
她理不清自己的心緒,似乎被紛紛擾擾的時局裹挾,方寸紊亂,驕傲、冷靜、自律這些特質在離她遠去,變得有些不像自己了。
廳中響起了若有若無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