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禍現場一時從堵塞轉變成癱瘓。
互相毆打的胖瘦兩人,很快被路人拉扯開來,分別坐於花圃邊上的南轅北轍,等待交警大隊的到來。
而賓利車裡的女人,仍未緩過來,她似乎陷於一種創傷後遺症所帶來的視聽幻覺之中,不知看到什麼驚悚的畫面,霍然抓住男人的手,像是拽緊救命稻草般,忽地一用力,指甲陷入他的手背,摁出一排刺目顯眼的彎型印痕。
男人被抓得疼痛,也不甩開她的手,眸光里反而閃現出一霎的慌。
他俯身至她的耳邊,一遍又一遍地溫聲安慰,試圖把那個驚悸不安,游離於塵世之外的她,喚回這個現實世界。
「盼盼,別怕,沒事了,慢慢放鬆情緒……」
或許,是那陣輕言細語溫暖了她,顧南枝漸漸尋找到聲線的來處,意識跟隨著那把聲音,艱難地點著頭,儘可能迫使自己,不要回憶起車廂內鮮血淋漓的景象。
然而,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就如同永遠捉不盡的蛆蟲,一點一點侵蝕她的傷口,在她柔軟的心底,牽扯出一種極致的痛,她起伏著胸腔,「呃」地一聲,打了個輕嗝,忽然就喘不上氣。
霎時間,他的心像被什麼給狠狠揪住了,一時驚慌失措,手探向她的衣領處,卓然解開第一顆紐扣。
男人修長的兩指捻住衣扣,往扣眼裡一推,領子鬆開,女人纖細的脖頸便露了出來。
也恰是同一時刻,她纖長的睫毛微顫了幾下,緩緩睜開眼睛,一雙泛著瑩潤水光的秋眸,霎時映入男人的眼帘。
男人喉結微微滑動了下,神色愣然,似乎糾結著要不要解開第二顆扣子。
就在他停住手的剎那,顧南枝眉頭忽然緊緊地蹙攏起來,雙唇緊閉,不時吐出些模糊不清的字音,像是哀求,又像在嗚泣。
那一瞬的畫面,極具視覺衝擊力,女人那副糟糕的狀態毫無由來刺痛他的兩眼,他不再猶豫,順著衣領再往下挑開些。
一下子,又解開了兩顆扣子。
勒緊的脖頸不被束縛,她如獲新生,立刻仰頭,一連接二地深呼吸。
*
五分鐘過後。
顧南枝混沌的意識逐漸清明,起初,她還未看清楚眼前人,只覺得臉龐模糊,身型面生了些。於是,用力地眨了幾下眼,水霧從中散盡,視野漸兮恢復平常,一張英俊又熟稔的臉,驀然撞入她的瞳仁。
她駭然驚住,頃刻鬆開手。
男人手背摁出的排排指甲印,瞬間映入她的眼帘,那彎痕就像被雕刻進去似的,看起來不算猙獰,卻顯得過於突兀。
她忽然好內疚,心跳得厲害,又是膽怯,又是羞郝地扯著乾澀的嗓,顫巍巍對他說「對……對不起。」
男人垂眸觀察她,瞳眸里有著某種不可名狀的憂思與疑惑,見她面色恢復正常,剛才懸吊的心,一口氣鬆了下來,把撫放在她後背的那隻手,緩緩伸至她的臉頰,順著眼角,用指尖揩去那滴溢出來的淚痕。
坐在車上的顧南枝,上身定住,眼神閃爍又驚慌,下意識避開他伸來的那隻手。
傅既琛手懸在空中,怔了怔,恰時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做了件多餘又可笑的事。
於是,放開她,起身站直,鬆了松脖頸上的領帶,蹙眉掃過這片暮色,不再去看她。
顧南枝內心掙扎得很,想對他說聲謝謝,又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更不敢把目光瞟向車窗外的事故現場,只能把頭沉得低低的,快要低到胸腔去。
她試圖努力回想起剛才車禍後發生的事,快要憶起的瞬間,腦子忽然短了路,只記得,在聽到一個巨大的撞擊聲後,接連又砰砰地兩聲,整個人便失去意識,再次回神,傅既琛已渾然出現在自己面前。
到底發生什麼事?
她是怎麼了?
左思右想,還是記不起來。
*
思忖間,警車嗚鳴的響角由遠及近,悉數入耳。
顧南枝循聲望去,發現兩輛警車後面,還跟著一輛掛著軍車牌號的黑色轎車。
過了一陣,軍車裡下來兩個穿著西裝的男人,正朝他們這邊走來。
那兩人見到傅既琛,先是一個頷首,又是一聲問好,態度恭維得讓人跌破眼鏡。
傅既琛吩咐兩人協助交警處理這場惡性事故,又讓陳哥留在這裡負責善後,把行車記錄儀交給警察。
自己則接過車鑰匙,折身返回顧南枝身旁,又躬身把頭探進車廂里,問「你自己能站起來嗎?」
顧南枝還以為聽錯了,試探性瞥向他的眼,在確定他確實問自己後,眼神閃爍了下,不再磨蹭,準備下車。
可奇怪的是,無論她雙腿如何使勁,下半身像是廢了般,怎麼都挪不起來。
這腿是怎麼了?
坐麻了嗎?
她泄氣地僵在一片尷尬之中,想要開口求幫忙,又生分地收住了聲。
那一刻,他靜默地凝視著她,心田間特別地柔軟,仿佛被什麼給拿捏住,像是時光倒流,回到最初之時。
那年她五歲,內向得很,躲到奶奶身後,怯生生喚他一聲「哥哥好。」
就如同現在這般,看都不敢看他。
傅既琛一直認為,人生會有無數次相遇,但一個人與一個人之間,卻只有今生唯一的一次初見。
他們的初見看上去似乎並不完美,甚至還帶著點遺憾,但,當時光飛越那片滄海,悉數回頭,再次細細憶起時,竟是那麼地柔腸百轉,不可再得。
忽而,那種物是人非的酸楚感,猝然湧向他的四肢百骸,他心神觸動間,低聲嘆了口氣,一手探向她的膝下,一手來到她的後背,將她整個人打橫抱了出來。
「啊……」顧南枝完全始料未及,驚愕看向他,四目相對的一霎,又以極快的速度,窘迫地側過頭,避開他的視線。
傅既琛垂眸把她那副小家子氣全然囊入眼底,他的目光順著那頭烏黑的秀髮緩緩往下移,在看到嫣然紅彤的耳朵後,浮想聯翩,仿佛憶起什麼,唇角微微勾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當著眾人的面,把她抱到不遠處的那輛掛著軍車牌號的黑色轎車裡。
*
轎車在交警大隊的指揮中,揚馳而去。
顧南枝靜坐在旁,一聲不吭,就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她的心七零八散,想要鼓足勇氣跟他聊點什麼,又不知如何開口,只能木頭一樣陷入一個人的自我內耗之中,進退踟躕。
這種倆人單獨共處的時光,已經過去多少年?
五年?六年?還是八年?
她已記不清。
唯一能記住的,便是時刻提醒自己,忘掉那些前塵往事。
老話說得好,向前走,別回頭!
可是,她時常又會很懊惱地想,如果我們連最抿藏於心的那份純粹回憶都要忘記、丟掉、摒棄。那麼,人生到最後又能剩下些什麼呢?
明明是相愛的倆人,曾經最親密無間的情侶,為何現在要表現得如此陌生?
是不是分開之後,就連看一眼對方的勇氣都沒了。
她討厭這樣子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