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出了我的迷茫，管家問道：「難道事後她沒有向您說明來龍去脈嗎？」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但我的心仍像裹著一團迷霧，什麼也看不清，什麼也抓不住。
這似乎也出乎了管家的意料，奔跑中的他放慢了腳步，回頭望了我一眼。
太陽還未露頭，只有輕微的光芒，我仍是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但他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心事，給我講起這個叫做宋金花的修女的故事。
……
……
宋金花有兩個親人還在世，一個是年邁的老父，早年跟著軍閥混口飯吃，後來在戰場上殘了，腳上中了顆子彈，一直沒有取出。早先時候還能勉強走路，到五十多歲之後，則完全無法下床了。而且一到季節更替之時，往往疼痛不已。
另一個親人，便是個很爭氣的弟弟。說是弟弟，其實乃是龍鳳胎，二人到底誰大誰小並無定論。只是因為父親覺得讓女孩家更早熟，能更早挑起家中的擔子，因此便自作主張讓金花當了姐姐。
至於她的生母，則在生育之時不幸離世了。當時宋老頭的意思是保大人，可金花母親卻也是倔強的女人，非不肯讓自己十月懷胎的孩子打了水漂。
一個殘廢的父親是很難養育兩個孩子的，幸好老宋上頭還有一個大哥。其實兄弟二人小的時候關係很不融洽，離家後各奔東西，很少聯繫。
老宋走投無路之時，寫了封信到老家，措辭可謂卑微可憐，看的人無不傷心落淚。這信也是神奇，竟真的喚起了大哥心中的兄弟之情。大哥不遠萬里來見老宋，把老宋感動得鼻涕止不住地流。
其實那信是金花十二歲的弟弟寫的。
金花的弟弟名喚青山，是個很聰明的孩子，從小就乖巧懂事，與眾不同，六歲的時候就寫過一首詩。詩雖然稚氣，但鄰里的老秀才看了卻覺得此子了不得，簡直是第二個駱賓王。
可惜宋青山生不逢時，沒過幾年，朝廷便倒了，迎來了大總統。
詩才在亂世毫不值錢。
可要不說宋青山爭氣呢，他不僅有詩才，還很幸運地接受了新式教育，打下了很好的基礎。今年的陸軍學校招生考試上，宋青山名列前茅，過多一月便要入學了。
宋青山能接受新式教育，一切仰賴他的姐姐，也就是宋金花。原因無他，只因宋金花五年前，也就是十三歲的時候便皈依了基督。
現在的她自然是個虔誠的修女，可十三歲的時候，她對壁畫上的那些藍眼睛怪人可沒什麼好感。
之所以選擇皈依，原因也很簡單，只是為了神甫所承諾的一些生活補助罷了。
老宋在六年前已幾乎幹不了活，經濟上已完全依靠大哥，可不幸的是，沒過多久，老家竟傳來了大哥的噩耗。老宋悲痛欲絕，加上身殘的緣故，對人世間更感痛苦，若不是顧及兩個孩子，早就投井死了。
基督正是在這樣的絕境裡將宋金花拯救的，這也使得她對基督在最初就抱有一種感激的情緒。
弟弟考上陸軍學校，宋金花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要幸福，只想著再熬多幾年，等弟弟當了軍官，家裡就不愁錢了，也就可以請醫生治治父親的腿了。
可兩周之前，不幸的事情卻突然發生了。
宋金花平時是不回家的，那日卻不知為何有些想家，未經請示便擅自離開了聖保羅堂，回到了家中，事後想來，宋金花應當會覺得那是上帝的指引吧。
她心神不寧往家裡趕去，只感覺胸口沉悶，腦子裡全是些不好的想法。
她越走越快，離家還有一條街的距離，便看到了遠處滾滾的濃煙。
那是她家的方向。
她逆著人群往家裡跑去，心裡也許還在念叨著她的上帝，然而她卻絕望地看到了火海中的家。
她不知道父親和弟弟在不在家中，但是她幾乎沒有考慮，就那麼一頭往火海里扎了進去。教會學校曾經講過火海里的濃煙有劇毒，所以金花捂著口鼻，這在很大程度上拯救了她。
房屋雖是土磚建的，然而家具、門窗卻大多都是木頭，因此火焰很兇。
金花沖入巷子之後，正要想辦法推開燃燒的家門，然而門卻從裡面被撞開了。
弟弟正扶著父親跌跌撞撞跑了出來，金花大喜過望，連忙上前一起扶著父親，拼命往外面跑。
只是沒跑兩步，弟弟卻突然向後倒去，白眼一翻，像是沒有了生機。
可憐的金花無力同時攙扶兩人，在父親嚴厲地責罵聲中，金花背著不知死活的弟弟跑出了火海。等再想趕回去的時候，火勢已經完全失控，金花幾次想要衝進去，都被恐怖的火焰嚇住了。
她拖著弟弟繼續往外走，逃離了火海。
父親的屍體已經無從辨認，但那顆藏在他身體二十來年的子彈證明了他的身份。
……
……
我聽著金花的慘事，對自己犯下的罪行更感痛苦，只是我仍然不知道，這一切與我和她的故事有什麼關聯。
管家邊拉著車邊繼續說：「宋青山的運氣，不知該說好還是壞。他沒死，可是卻變成了個傻子，看了很多醫生也都看不好。」
我料想要麼是因為喪父擊潰了他的精神，要麼是煙霧中毒導致的大腦病變。
「宋金花幾乎崩潰，可是教堂的神甫卻安慰她說，大洋彼岸有醫生能治這種病。」
「後來怎麼了？」我問。
「後來啊，自然是沒去成，因為不但漂洋過海的費用無從籌集，看醫生的費用也是天文數字。」管家有些沾沾自喜，「我剛才與宋金花談的報酬，便是送他弟弟去看病。」
原來如此。
我鬆了口氣。
如此一來，我的負罪感就減弱了許多。倘若睡一次覺就能救自己親人的性命，我相信這是個很值得的買賣。
我甚至覺得，我對她來說，自然是如同上帝施下的恩澤一般溫暖。
斑駁的光影照在我的臉上，讓我有些恍惚。
太陽已經升起，昨夜如同一場夢。
這是個很有趣的劇本，既使我占得了演員的便宜，又讓我收穫了救世主般的虛榮感。
「你們的演員真有獻身精神。」我感慨一聲。
「演員？」管家大笑起來，回過頭很玩味地看著我，像是看個幼稚的兒童一樣。
我說：「無論是那個櫻花妹妹，還是宋金花，甚至是那些大兵，都讓我很有代入感。」
管家收斂了笑容，轉過頭去，幽聲道：「可是這裡沒有演員啊。」
「什麼意思？」
管家的語氣有些茫然：「說實話，芥川先生，我也說不清楚。可是羅生門不是橫店影視城，至少不是那種能夠用常理理解的影視城吧。您真的覺得，這些人是能演出來的？我越來越覺得他們是真實存在的了。」
我覺得管家的說辭有些荒唐，而且此時，逐漸有一些觀眾的直播間裡又出現了幾條彈幕。
【管家在故弄玄虛，目的是增加代入感】
【不是影視城，難道是真實存在的小鎮？別逗了】
【楚門的世界啊？】
這些彈幕和我的感受貼近。
管家又說：「就比如說，我跟您描述的宋金花家裡著火的事，是我親眼所見的。說是親眼所見有些過分，嚴格來說，是我在監控中看到的。您知道的，羅生門小鎮無處不是隱藏著的監控。」
「你可以看到監控？」我問。
「如果涉及到像您這樣的顧客，我們自然無權觀看。在您進來之前，我們作為管家，需要通過監控去提前熟悉劇情世界，所以我恰好就看到了那場火災。火災是兩周前發生的，我那時剛好收到了「基督」的劇本，一點開特定的監控，就看到了火災現場。
「後來我就翻著監控錄像，從她出生到成為修女，再到火災，終於理清楚了她的人生。」
我皺著眉頭問道：「你是說，她從出生開始就在羅生門裡？」
管家鄭重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真是荒唐。
我自然不可能相信這套說辭。
我不想直接拆穿他，因為這會顯得我是個沒有幽默感的人，我想了想，說道：「不如你帶我去看看她弟弟吧？」
「現在嗎？」
「嗯。」
管家停了下來，猶豫道：「怕是已經來不及了。」
「為什麼？」
管家道：「當宋金花獻身於您的那一刻，我就看到了監控畫面。聖保羅堂的神甫到了金花的家中，將宋青山帶走了。」
「帶去哪裡了？」
「當然是大洋彼岸。」
真是個蹩腳的理由。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懷疑，管家又說：「或許能趕得上，如果直接去碼頭的話。」
「是嗎？」
管家點了點頭。
「那就去看看吧。」我打了個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