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拉著人力車向東而去。
我有時候會很神經地把太陽當做我的人生榜樣。
這不是因為太陽的光輝和溫暖——拜託,那種東西既不值錢,也並不珍貴,不過是種自我感動的東西罷了。
我之所以羨慕太陽,是因為它的散漫。正如這個時候,天空已經亮了許久,卻仍然見不到它的本尊。
人力車的速度不快,所以我也能悠悠閒閒地看一看這個小鎮。
街上的商鋪、食館,以及行人的裝束,無不在告訴我這是個民國時代的江南小鎮。
為什麼羅生門要設置成這樣的時代背景呢?我感到了一些疑惑,同時也產生了一種很強烈的違和感。因為我所住的那幢別墅明顯是現代風格的,所在的那條街道也透露著現代氣息。
在管家剛才的講述中,有提到宋金花六歲的時候,皇帝依然在位,後來才迎來了大總統。也就是說,現在的時代背景大概是在1920之前。
我對那個時期的了解主要來自一些影視劇,而影視劇的布景和服化道也都當不得真,所以我只能說,這個小鎮的風情大約是民國式的。
我有些佩服管家的體力。雖然這輛人力車實際上是電動的,可他卻實打實跑了好幾個小時。
「要不我下來走走得了?」
我覺得他沒有理由拒絕我的提議,因為這是我主動提出來的,他只要順水推舟,根本無需擔憂領導的責罰。
可是他卻很堅定地拒絕了。我沒有理由堅持,就由著他自討苦吃了。
當太陽露出一角時,面前的視野開始變得開闊起來,不再有那些密集的樓房遮擋,很快,我就看到了碼頭,以及碼頭上啃著饅頭的工人們。
那裡確實有一艘很大的船。這讓我大吃一驚,難道小鎮早就預料到我會如此較真地追到碼頭來?為此甚至真的準備了一個碼頭、一艘船,以及一條河?
拉著車的管家遮擋了正前方的視線,我只能儘可能地探出頭去,去尋找可疑的身影。
宋金花的弟弟是個十八九歲的傻子,帶走他的則是教堂的神甫。
我盡力尋找,竟真的在熙熙攘攘地人群中找到了可疑的目標。
一老一少兩人站在輪船的舷梯之前排著隊,但舷梯前有一根棍子擋著,看起來應當還沒到上船的時間。
可好巧不巧,一個像是水手裝扮的人抽走了棍子,隨著他的幾聲叫嚷,排隊的人們開始登船。
我覺得我又被人愚弄了,這絕非巧合。
「快點!」我催促的管家。
距離不過兩百米了,只要再快點,還是有可能趕上的。
我原以為催促管家是沒用的,因為他們本身就是一夥的。可讓我沒想到的是,管家看到那二人的身影之後,似乎意識到了事態的緊急,他拉車的速度突然快了一倍。
好快。
可是那兩人已經登上了舷梯,很快就會消失在我的視野。
「宋青山!宋青山!」我大聲喊道。
可他卻沒聽到似的,被那個花白長發的洋人老頭牽著手登上了甲板。
隨著一個急剎,我一個沒坐穩,直接撲了出去,幸好前面有管家的身體擋著,否則就要摔倒地上了。
「皮埃爾!」管家大口喘著粗氣,艱難地喊了一聲。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沒過多久,卻看到船上探出了一個人影,是那個頭髮花白的老頭。
管家看到了他,有些欣喜地喊:「皮埃爾神甫!我家先生有話想跟你談談!」
神甫的神情有些意外,但並沒有不悅,反而透露著一種溫暖的和藹。
「可是船要開了!」神甫有些歉意地說道。
說的竟然不是方言,而是和普通話非常接近的語言,這意味著我可以直接跟他溝通。
他的口音有些像閩粵一帶,並不算好,但我可以聽懂。
「你帶著的那個孩子,是金花的弟弟嗎?」我問。
「是啊。」他回覆說,「他得了病,我帶他到我的家鄉去治。」
「可是治療的費用很多吧?」
「原本是很貴,可是Dr.White回信說,他對這個病例很感興趣,並且願意支付一切費用。上帝保佑他,他真是個仁慈的人。」
「為什麼是今天呢?」我不依不饒。
「不滿你說,我本在睡夢之中,可卻忽然得到了主模糊的指示,因此茫然地醒來。然後,我房中的電話便突然響了起來,那是Dr.White在本國的學生打來的。這一定是主的指引,所以我不敢怠慢,馬上就到金花的家中,接走了她的弟弟。」
「您為什麼不去教堂,跟金花說一聲呢?」
「這也是主的意思。金花是個很虔誠的孩子,這一定是主對她的嘉獎。」
正說著,神甫忽然指了指我身後的方向,有些激動道:「你看,那是金花嗎?我給她留了封信,也許是看到信之後趕過來的。」
我轉身一看,果然看到了那道美麗的身影。
她奮力跑著,就好似是要衝向我的懷抱里一樣……當然不是,她一定是來找她弟弟的。
雖然隔著很遠,但我的腦子裡卻遲鈍起來,全是她那美麗的身體,以及她痛苦的悶聲。這讓我感到愧疚,有些不敢去看她。
她真的是個演員嗎?這一時刻,我竟有些希望這是個真實的小鎮,而她也是個真實的修女。
如果她衝進了我的懷抱,那我發誓,無論她是什麼,扮演也好,真實也罷,我都一定要娶她。
這是我的責任,不是嗎?我搶走了她純潔的身體,那自然應該擔負起她的一生。
我們一定可以度過快樂的一生。其實快樂也罷,痛苦也罷,至少我不會再想去放棄生命。離開羅生門之後,我可以重操舊業,努力掙錢。
兩百萬對我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吧?我靠直播賺來的錢,少說也有一千萬了吧?而且這只用了不到兩年的時間。
雖然我的熱度斷崖式下跌了,到現在,這個新號的直播間裡只有可憐兮兮的幾條彈幕。但只要我努力,應該也能重複那時候的奇蹟吧?
我忽然感受到了一種絕望的陰雲。真的可以重現奇蹟嗎?我在心裡問自己。我已經努力了好久,似乎已經證明了,那時候的我,靠的只是運氣而已。
還是算了吧。生命里的永恆只有在生命之外尋找,愛情這種東西,與我是無關的。
一聲槍聲忽然把我拉回了現實的世界。
隨後,是一聲又一聲的槍聲。
身後的大船突然發出了巨大的嗡鳴聲,似乎隨時準備起航。
槍聲是在街道上傳來的,也正是金花的方向。
「危險啊!」我喊道。
我想衝過去保護這個可憐的女孩,可是管家卻使出了我無法掙脫的力氣,把我死死按在了人力車上。
「我們得快走!」他喊道。
碼頭的工人四散而去,有的拼命扒在了船上,大部分都掉在了江里。
「段祺瑞打進來啦!」
「是孫傳芳的兵!」
「是南方革命黨闖進來啦!」
我看到數不清的大兵在互相衝鋒,槍聲像過年的炮竹一樣響個不停。
我回過頭去,想找到那道身影,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了。
她就像夢中的情人一樣,虛幻不真實,從此「宋金花」再也沒有出現我的眼前,不知死活。
如果她真的像夢一樣消失了,那我將痛苦萬分,因為我像個懦夫一樣逃走了。
可是,後來她卻又活生生出現在了我的眼前,然而卻像是換了個人一樣,忘掉了我對她做過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