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直是個遊牧民族。他們不是在搬家,就是在搬家的路上。
夏天一個地方,冬天再換一個地方。
草原看似廣袤無邊,其實每一棵草都有主人。
他們總是為了水源,為了草場大打出手,殺的人頭滾滾,血流成河。
比南邊的爭權奪利不遑多讓。
此時日頭正盛,火辣辣的太陽懸在頭頂,曬的人頭昏目眩。
未央挺著八個月大的肚子,斜躺在一輛無遮無蓋的架子車上,臉面曬的黑紅,嘴唇皸裂。
她從昏睡中醒來,啞著喉嚨喊:「莎娜,給我水!」
坐在車沿上執鞭趕車的黑壯少女聞言「吁」了一聲,車子停下,她跳下車,在騾背上的口袋裡翻了翻,找出一個水囊。
未央接過水囊咕嘟咕嘟狂灌。
清冽的水下肚,人也有了幾分精神。
掃視一圈,原本的族人遷移大部隊不見蹤影,只剩了她這一輛騾車和後面二三百人的騎兵隊伍。
看他們的隊形和神態,不像是保護,更像是押送。
軍人的本能讓她覺得此事蹊蹺。
她試探著問:「咱們這是走散了嗎?」
莎娜黑洞洞的眼眸里放出異常的光,似興奮又似不忍。
她盯著未央看了一會兒,突然咧嘴一笑:「你認識哲哲嗎?」
哲哲?
未央在腦子裡搜索了一番,確定自己不認識一個叫「哲哲」的人。
她搖頭。
肚子裡的小傢伙突然踹了她一腳,未央身子一顫,用手扶住滾圓的肚皮,眼中滿是柔情。
「她是我的姐姐。」莎娜用蹩腳的漢話道,「她曾經也懷過孩子,來口信說四個月,快顯懷了。」
未央認真的傾聽。
莎娜蹲下去,淚流滿面。
她哭了一會兒,仰著臉,咬牙道:「你殺了她!」
未央努力回想,自己從未殺過孕婦。
漢人自三皇五帝起就有禁漁禁獵,令山川河澤休養生息的傳統。
她從前雖是個將軍,但她也是女人,她不殺孕婦。
未央搖頭:「我不殺孕婦,我們漢人的律法也不殺孕婦。」
莎娜黑黝黝的臉冷若冰霜。
「你去跟三貝勒說吧。」
騾車再次啟動,吱吱呀呀,車子彈彈跳跳的顛簸起來。
未央問她:「莎娜,我們這是去哪裡?族人呢?」
她憤憤的轉頭,粗黑的辮子在未央眼前甩過。
「那是我的族人,不是你的族人!你的族人馬上就要死了!他們都會死!」
她眼裡冒著綠光,像兇殘的狼。
「我們會一個村莊一個村莊,一個城池一個城池的殺過去,砍下他們的腦袋或者攔腰砍斷。男的去死,女的做奴隸犒賞我們的勇士。
孩子像牲畜一樣的養起來,等他們長大了再給他們利劍和長矛,讓他們去殺更南邊的大銘人!哈哈哈哈……」
未央打個寒顫。
「莎娜,你們也是大銘的部落,而我,是大銘的公主,所以,你的族人也是我的族人,也是我的子民。」
莎娜冷笑:「我們經常吃不飽穿不暖。你們就是這樣對子民的?」
未央想起大銘的赤地千里,水患蝗災,還有那飢腸轆轆的子民。
她艱澀的說:「莎娜,大銘很大,免不了各種各樣的天災,總會有人挨餓受凍。」當然,還有人禍,無處不在的貪腐和土地兼併。
「而且,朝廷從未向魚直人收稅,反而每年撥付銀兩。你們吃不飽穿不暖就去搶別人的衣食,與強盜何異?你的族人並不正義!」
莎娜露出一排白的發光的牙齒:「什麼是正義?我們頭領說,讓族人吃飽穿暖就是正義!」
未央出其不意,問:「我們這是去哪裡?」
莎娜說的興起,順嘴道:「去南邊的砂井城。三貝勒在那裡等你。」
莎娜說完突然怔住,半晌後恨恨的罵道:「狡猾的狐狸!大銘人就是這樣!」
未央觀察過,這一望無際的草原,她又大著肚子,獨自走是走不出去的。
再看看身後那甲冑齊整的押送隊伍,他們各個體型健壯,目光炯炯,一看就是領主的親衛隊,都是萬里挑一的好手。
若是月份不大,她還有可能搶一匹馬逃跑,現在肚子上扣著一口「鍋」,她連挪動都困難,哪裡還有搶馬的力氣?
既然目的地是砂井城,不如養精蓄銳,到地方再見機行事,那裡離大銘的實控區很近。
未央扯下一條袖子蓋在腦袋上遮陽,繼續閉目養神。
走了一天一夜,押送的兵士很謹慎,衣食住行都不假與人手。未央袖子裡的蒙汗藥完全無用武之地。
終於到了砂井城。
未央準備入城前逃跑,卻不想原台極帶著一隊人馬在城外等候。
他看見蓬頭垢面的未央,眯了眯眼睛。
未央笑道:「夫君,終於見到你了,孩子又踢又鬧,他想你了。」
「它知道什麼?」
他說完又對身後的侍衛道:「扶福晉下車,到演武場。」
未央心一沉,面上依舊笑著。
「夫君,且讓我去洗漱一番,渾身髒污,去演武場不吉。」
魚直人的演武場從來都禁止她進入,如今反而主動帶她去,且透著急不可耐。除了祭旗,未央幾乎找不出第二個原因。
荒蠻之族,依舊保持著人祭的習俗。
副將果斷拒絕:「貝勒,時間快到了!」
未央笑吟吟的看著原台極。
「什麼事這麼急?還要趕時辰!」
原台極面無表情,眼神卻躲著她。
副將又進一步:「三貝勒,別誤事!領主在等了!」
原台極揮揮手,冷聲道:「帶走!」
未央的心像放在了蒸籠上,她喊他:「原台極,我們的孩子快出生了!」
他木著臉,垂著眼眸,再未看她一眼。
兵士押她往演武場去。
她一路看過去,竟是鎧甲鋥亮,武器鋒利,威威赫赫,士氣高漲。
她知道魚直這兩年發展迅猛,且懷狼子野子,也給皇兄去了飛鴿傳書,讓他整頓吏治,穩定民心,積極備戰。
不知道如今準備的怎麼樣了?
魚直領主野豬皮端坐在演武台上方,身邊站著他的幾個兒子。
鼓聲響起,未央被押送上高台,薩滿持手鼓圍著她又唱又跳。
未央看著下面半禿著腦袋的魚直人,第一次直觀的感受到什麼叫「異族」。
鼓聲越來越急,未央被八個膘肥體壯的漢子抓著四肢,抬到了祭台上。
薩滿喊一句:「祭祀開始!」
原台極一步一步走到未央跟前。
未央掙扎著,嘶吼著,像一頭憤怒的獸。
他一手執刀,垂眼看著未央。
未央乞求他:「原台極,我可以祭旗,但孩子是你的,他是無辜的!」
「無辜?」
他冷笑一聲:「李未央,你害死了如煙母子,今日我用你們母子的命祭奠他們,你們也算死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