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4章 臣子就是用來背鍋的
高郵的戰事並沒有在明清兩方產生太大波動。
站在清廷的立場上,他們雖想讓明軍看到些守衛淮東的決心,但小小高郵既起不到扼守湖口的作用,又不可能對明軍造成太大麻煩,與其在這裡投入籌碼倒不如往合適的地方多做布置,失掉高郵自也在情理之中。
對於大明而言,在連贏數場大戰之後,韃子已非早前那般可怕,更何況前面的揚州都沒抗過一月,順利拿下高郵根本就算不得什麼。
有著這樣的認知,長江以北就還是嚴陣以待,長江以南則還是歌舞昇平。
只是當各人都等著真正的大戰到來之際,明軍卻未再沿水道北上,而是轉頭攻向了周遭諸縣之上。
這可謂是出人意料。
誰都曉得越往北走水道的通航程度便會越來越差,水師自不能似江南那般橫行無忌。
以此為基,明軍若去進攻遠離大河大湖的周遭縣城便不能得到水師戰船的火力協助,自也有些事倍功半的意思。
與之相比,進攻淮安不單能在最大程度上發揮明軍的長處,其地的戰略價值亦非尋常城池能比。
不得不說,明軍這一出著實把本就惶恐的各縣官員們嚇了一跳。
淮安位處黃河與淮河的交匯之地,奪了這裡不單能通過淮河輻射兩淮、南陽,更能沿黃河對山東、河南等地產生巨大的威脅。
所以,當明軍奪取揚州的消息傳開之後,誰都以為下一步的大戰便會在淮安發生,壓根沒想過似如雞肋一般的州縣會遭到明軍的進攻。
若按尋常來說,清軍未曾在這些州縣做過布置,面對來勢洶洶的明軍,這些官員們大抵也只有望風而降這一條路能走。
可高郵一遭不單降官們全都掉了腦袋,便連地方士紳也都遭到了清算,但凡心明眼亮的都曉得大明沒有忘了以前的事情。
面對這樣的局面,淮東各人真可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官員們自不必多說,有往北京、淮安尋關係調離前線的,有往直接棄了官職直接北逃的,反正這些人在當地沒有什麼牽扯,總不至於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
相較於從容淡定的流官們,淮東的世家大族就顯得極其難受了。
他們雖不似地主那般將全部錢財都投到了土地里,但因著鹽場的關係卻離不得兩淮;他們雖因私鹽貿易而有著一定的武裝,但在明軍眼裡只不過是螻蟻一般的存在。
跑不掉,打不過,擺在面前的唯一道路似乎就只有聽天由命一途,但當這些勢力將自己的力量徹底爆發之後,他們卻給予了前方三將遠超清軍的壓力。
這淮東之地本就歸於南直隸,與應天自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早前各歸一家倒也沒什麼特別表現,但當他們發力之後,一道道源自不同人物的請託便傳到了黃蜚等人面前。
當然,遞到前線的話里自不會表露出兩面的聯繫,各人也只有感於上天有好生之德,認為殺戮過甚對陛下的威名有所損傷。
所以為了不使大明的中興之主不背上殘暴好殺的名聲,前方將領在執行皇命時最好還是注意分寸。
在收到第一封這樣的信時,黃蜚面色鐵青,常冠林滿眼怒火,反倒最為固執的梅春卻毫不在意。
很明顯,他並沒有明白內里的含義,僅以為這是提醒規勸,但當某名淮東大族的掌家主事通過某些隱秘渠道將自己與應天某位侯爺有親戚關係的消息傳到他們耳中之時,便是個傻子也當明白了這「提醒規勸」的力度。
說實在的,也就是孝陵衛素來游離在應天官場之外,他梅春才沒有這樣的經驗,似黃蜚、常冠林這等人物,自成為朝廷重將便不曉得收到過多少類似的請託。
平素里某些無關輕重的事情,網開一面也就網開一面了,甚至給上些特殊照顧也不是不成,但這一番陛下明確要對淮東之地進行徹底清算,若他們因侯爺的來信而網開一面,之後伯爺、公爺,甚至部堂、閣老的面子要不要給?皇命還要不要執行?
不得不說,三人是極其為難的。
若眼前有一支射向陛下的弩箭,漫說常冠林、梅春,就算黃蜚當也會毫不猶豫地拿性命去擋。
可為官之道里最重要的一點便是在風光無限之時盡最大可能廣結善緣,萬不能仗著自己得勢便擺出一副公正無私的模樣。
要知道聖眷這東西不可能伴隨一輩子,官官相護才是長久之道,若他們真因皇命便將各人請託一拒了之,待失了聖眷.
「索性誰的面子都不給,咱就做個孤臣!」
眼見黃、常二人正在因來信而憂煩,梅春便斬釘截鐵地說了一句。
前半輩子他們孝陵衛便因種種緣由而游離在應天權力場之外,此時雖也能明白其中厲害,但卻沒有刻骨銘心的感受。
與之相比,黃、常二人對這等情勢的了解便要深刻許多。
黃蜚自不需多說,東江鎮的數番事端早就明白無誤地告訴他聖眷並不可持;而常冠林早年跟在盧象升身邊,自也曉得這一心為國的太師緣何才落了個兵敗身死。
有了這樣的遭遇,他們對忠君二字的認識便不似梅春那麼簡單,自明白僅憑熱血是成不了事的。
「你先別急,此事牽扯頗大,不能莽撞行事。」
眼見梅春這般模樣,黃蜚對其安撫一番便又陷入了思量之中。
他看得明白,自陛下掌權之後,未受戰亂波及的江浙地方勢力便因各種各樣的緣故遭到了削弱。
待到此時,那些傳承了數百年的大族不是遭了抄家,便是舉家流放,若再加上那些散於各處的屯田流民,朝廷對地方的控制竟已到了相當程度。
有著這樣的認知,他自然知道陛下對長江以北的清算並不是那麼簡單。
若此番壞了陛下的大事,那他們的下場自不會比吳志葵好上多少。
由此,對地方勢力的打擊便是誰都無法避免的。
只是
「這樣吧,完了咱們把收到的請託捋上一捋,若有那避無可避的便通融通融,若是.,總不能壞了陛下安置。」
黃蜚並沒有將話完全說透,但常、梅二人也僅是耿直一些,卻非痴傻,待其話音落下自能明白裡面的意思。
賣了位高權重者面子,對可有可無者虛與委蛇,如此一來既能完成陛下的安排,也不至於讓自己樹敵太多,似乎也能稱得兩全之法,可出乎黃蜚預料的是,他的話將才說完,梅春卻先跳了起來。
「不成,那不是欺軟怕硬嗎?!」
有些無奈地看了眼梅春,黃蜚卻未作出什麼反應。
他知道這貨在孝陵窩了大半輩子,於人情事故上並不擅長,但他著實沒想到這貨竟會耿到這般地步。
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早前他還因陛下所用軍將多為純粹、直爽之人而感慨,卻不想才過了兩月便已因此而覺得有些麻煩。
「這怎麼能說是欺軟怕硬?」
就當黃蜚正有些不知該怎麼安撫這耿貨的時候,一言不發的常冠林卻突然冒了一聲,隨即兩人注意力全都聚了過去,他這才又接著說道:「咱們雖多領兵在外,但總免不了後方的支持,若將同僚們得罪乾淨,說不得轉眼便是明槍暗箭,屆時咱們爛命一條死了也便死了,可陛下那裡又該怎麼辦?
話音落下,梅春卻是一愣。
類似的事情他並沒有接觸過,但道理總還是能聽懂的,只是他自出生便在環境單純的孝陵衛中,對外面的這些烏漆抹糟自難免心生牴觸,待思量片刻之後便梗著脖子說道:「咱們便將這些事情全都報予陛下。」
他想得明白,陛下乃是九五之尊,只要能求得他的幫助自不需將阿貓阿狗放在眼裡,只是其餘兩人對權力的認知一個比一個深,他這裡的話音將才落下,黃蜚的駁斥便已傳了過來。
「你這是胡鬧,咱們身為臣子,自得為陛下分憂,若因怕擔了責任便要把事情鬧到陛下跟前,那還要我們作甚?!」
不得不說,憑著他與梅春之間的關係,這樣的話已然算是重了,但局面如此,若不能快刀斬亂麻,那送來的請託勢必越來越多,屆時且不說自己幾個得得罪多少人才能完成陛下的差事,便是遭到的反噬就不是幾年能夠消化的。
想到這裡,黃蜚的眼神中便帶了些怒火,哪怕這梅春也是一方統兵大將,他仍有心將其踢回應天。
他能明白對方為何會有這等心思,說白了就是經歷的事情太少,並沒有理解是什麼叫伴君如伴虎,什麼又叫君心如淵。
依著眼下的這等局面,他們若將事情捅到陛下那裡自可以解了一時為難,但這等舉動一方面會讓淮東的謀算落到不可控之地,另一方面卻等於將責任丟到了陛下那裡,今後
有些話對最為親密的人也不能透露,更何況他與常、梅二人也談不到多麼熟悉,就算這梅春硬挺挺地要將事情捅到陛下那裡,他也只是不厭其煩地用其他理由嘗試說服,卻是半點都不敢將心中真正的擔憂全部倒出。
時間一點點過去,三將卻未能就此事達成一致,眼見局面就要僵持下去,黃蜚便打算拿出大軍統帥的架子壓一壓這位陛下心腹,可他將才想好說辭,艙外卻傳來了一陣稟報。
「大帥,有天使到來。」
天使?
為何會於此時到來?
話音入耳,黃蜚立時一愣,隨即幾人快步往艙外走去,待到門口他卻突然停了下來。
「梅總兵,論年紀你我相仿,但說句不客氣的話,咱經過的事卻比你要多的多,」話到這裡,黃蜚卻頓了一下,待見梅春面上已有惱怒之色他卻還是繼續說了下去:「我跟你打包票,你若將這裡的情況捅到陛下那裡,我們沒一個能落了好下場!」
黃蜚的確急了。
事到如今他其實也已明白陛下為何會把這唾手可得的功勞送到自己手裡。
說白了,皇帝不差餓兵,既然要自己來擔下這得罪人的差事,那自然得給上一點好處。
對此,他心中並無太多感想,只覺得陛下終還是一個講究人。
說到底,當年毛文龍在東江鎮起到了能夠左右大局的戰略性作用,終還不是在看到五年平遼的誘惑下默認了袁崇煥的矯召行為?
與之相比,當今陛下的行事風格自能稱得上厚道。
可他畢竟是陛下,掌握著所有人的生殺大權,若梅春這貨借著天使之口把這裡的情況捅了上去,那陛下又將如何看待?
雙眼死死盯著梅春,自屍山血海里拼出來的氣勢亦毫無保留地散了出去,反觀梅春這裡雖還梗著脖子,但面對這理論上的上官卻也只能沉默以對。
「老梅,伯爺的話沒錯,朝政千頭萬緒,陛下怕是連好覺都睡不了幾遭,咱們作臣子的若遇了麻煩便丟到他那裡,那還要咱們有什麼用處?」
「我!」
梅春終不是個善於言辭的人,二人一通言辭之後他雖還是覺得接受請託是對陛下不忠,但確也找不出辯駁的理由。
見此情形,黃蜚心知對方暫時安穩,隨即抱了一拳便直接往艙外走去,而常冠林卻在長嘆一聲之後又墜了一句。
「世事並不是非黑即白,有些地方總難免得從權一二,這並非對陛下不忠,你也不用太過糾結,反倒辦好了差事才唯陛下分憂啊。」
說完這句,常冠林便拉著梅春走出了艙外。
此時一內監打扮的正立於甲板之上,見三人到來便直接扯著嗓子高聲念道:「今查安遠侯勾連江北叛逆,屢次出賣朝廷機密,朕覽其罪狀,實難寬宥,今依《大明律》判」
安遠侯這個名字一出,三人便已愣在了原地,至於後面的判決卻無有一字進入他們耳中。
此人便是第一個向他們請託的,卻不想.
「再傳陛下口諭,你們只管辦差便是,天大的責任自有朕擔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