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章 立威
按照黃蜚前半輩子的經驗,對淮東的清算若能順利實施,那麼對朝廷掌握地方可謂百利而無一害,如若在實施過程中鬧出什麼事端,那麼他這個北伐主帥自得站出來擔下責任。
這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他雖為保全自己而做了點妥協,但也只是在完成皇命的基礎上尋些兩全之法,卻從未想過壞了陛下謀算。
至於說事後能不能扛過某些人的打擊報復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陛下完全沒有用他們來承擔責任的想法,自應天傳來的請託前腳才到高郵,後腳卻已傳來了這份諭旨。
從表面上看來,這份旨意與清算淮東無有半點關係,與黃蜚三人更沒有絲毫瓜葛,但能摻和到這件事裡的全都是消息靈通、神通廣大之輩,誰還看不出這背後濃濃的警告?
後面的事自不難想見,一匹匹快馬從應天過江,直將一個個信使直接追回,而於此時,明軍對淮東地方的清算也徹底沒了阻礙,似劉世榮這種胥吏書辦在在此番風波的掩蓋下悄摸摸掌控了各個州縣。
只是
「吳照磨,你怎也過來了?」
「府尊相召不敢不來啊。」
高郵的知州衙門門口,一個穿著樸素的老者方一見吳照磨到來便遠遠行了一禮。
這老者姓周,乃是乃是衙門裡的戶房主事,而那吳照磨則為府中專掌管理文書審核、整理和歸檔的官員。
論及官職,身為胥吏的周主事自然不能與從九品的吳照磨相比,但論及權責,這戶房管著高郵的戶籍、財務、地畝、賦稅、鹽務等經濟事務,整日裡僅與文書打交道的吳照磨卻要遜色許多。
不過話說回來,從九品的吳照磨終還有個舉人功名,哪怕比不得經了大浪淘沙的進士,但其地位卻要遠高於這周姓主事。
由此,權責高些的周主事禮行得及時且殷勤,那吳照磨受禮也受得心安理得。
這二人都是府衙里的重要人物,門口的皂吏自不會阻攔,其後兩人一前一後入了大門,待往內院而去時便也閒聊了起來。
「照磨,可知府尊喊我們過來到底所謂何事啊?」
「不清楚,來人只說是要與同僚共飲。」
「府尊」二字方一入耳,吳照磨的嘴角卻略略撇了一撇,隨後他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便繼續往內里走去,顯然對這共飲興致缺缺。
老實講,那日他的小命因劉世榮一言而留,他對其人自是頗為感激。
但這段時間對方又是查帳,又是清倉,只攪得整個衙門都雞犬不寧,那感激自也逐漸淡了下來。
他看得明白,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而這高郵西靠著運河流轉之利,東站著鹽場獲利之豐,那姓劉的怕是也花了不小代價才謀來這個肥差,如此折騰自也是為了快些回本。
可話說回來,朝廷有朝廷的制度,衙門有衙門的規矩,那些銀錢也不是落入了哪一個人手中,似他這麼折騰又能折騰出個什麼?難道還能想法子多摳出一些不成?
心念及此,吳照磨對這位劉府尊的不滿又濃了一些,只是礙著那明晃晃的刀子他也不敢多說什麼,隨後兩人陷入沉默,便就行到了後堂院中。
此時已有數人先行到來,堂里也沒空出幾個位置,待一番見禮之後,各人依著自己的身份重排座次,隨即也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
要說這聊天也頗為講究,與吳照磨相談甚歡的乃是高郵碩果僅存的另一個九品官,與周主事你來我往的則是衙門裡的各房主事。
總之一大幫子人分成了兩波,主打的就是一個蛇有蛇路鼠有鼠道。
這便是衙門裡的現實情況了。
有功名的看不起胥吏,手握衙門實權的胥吏則看不上官員,只是這種涇渭分明的局面也沒有維持多長時間,還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劉世榮卻已從內里走了出來。
不得不說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現在雖還無品無級,近些日子更連個囫圇覺都未曾水果,但手握一州大權的快感卻持續刺激著他的神經,哪怕較剛到之時憔悴了一些,精神頭卻正在旺處。
一番見禮自不必多說,待落座主位之後劉世榮便直接說了起來。
「此番請諸位過來,一是為敘敘同僚情誼,二則是有不解之處得請教諸位。」
「府尊請問,我等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對於劉世榮的問話,在場各官自是擺出了一副全力配合的樣子。
見此情形,他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即便拿出一個帳簿翻了起來。
「兵房主事。」
「卑職在!」
「據帳冊記載,府衙當有壯班、快班、皂班共一百五十四人,緣何現在僅有四十二人啊?」
問完這句,劉世榮便笑盈盈地看向了立在堂中的兵房主事,而那人則在躬身一揖之後胸有成竹地說道:「回稟府尊,崇禎十七年時我三班衙役的確有一百五十四人,可韃子打來之後各人逃的逃散的散,終也只余了這點人手。」
「嗯,倒也有理,不過我看你前半年的支領畫押上也還有一百五十四人,卻不知這是為何啊?」
話音入耳,那兵房主事卻是愣了一下,似乎壓根就沒想過流官會查得這麼仔細,不過他也是久在衙門裡當差的人了,僅在須臾之間便又面色如常地答道。
「回稟府尊,韃子占了高郵之後先命我等補全三班衙役,後來在河道修建塢堡又將其中一百一十二人給調了過去,所以衙門裡便也沒那麼多差役了。」
「哦,原來如此,那為何先前不一道說明?」
面對劉世榮的問話,前一刻還頗為淡定的兵房主事立時便沒了說辭,隨後他往地上一拜便口稱有罪,似乎被嚇得不輕。
眼見對方這等表現,劉世榮倒也未追究隱瞞不報之責,待其在地上磕了幾下,他用手虛抬一下便安撫了起來。
「莫以為大明不管韃子的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早前朝廷也只是一時不查才被韃子鑽了空子,這番光復失地自得將這一年裡的事情全都弄明白,」話到這裡,劉世榮卻頓了一下,隨後他的視線往堂中掃了一圈才接著說道:「不過韃子犯下的事情也怪不到你們頭上,後面再有詢問只管照實回答便是。」
「是!府尊。」
劉世榮既已做了表態,在場諸人自都長舒了一口氣,隨後兵房主事頂著滿頭大汗退了回去,他的目光便落到到了工房主事身上。
「工房的帳目倒也算是細緻,只是我高郵周邊並無韃子所建塢堡,緣何一庫房的各式材料都掛了修建塢堡之名?」
「回稟府尊,這都是前任府尊的安排,卑職著實不知啊。」
工房主事的膽子似乎要比兵房的小上許多,劉世榮僅是問了這麼一句他便直接跪在地上不住磕頭。
面對這樣的局面,那吳照磨雖一臉的淡然,可其餘主事皆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顯然是覺得追究前任的事情極為不妥。
當然,劉世榮倒也沒打算繼續追究,隨即他朝對方擺了擺手,這有關工房的詢問便也算到了尾聲。
事情到了這樣的地步,誰都能看出這新任府尊是擺了場鴻門宴,自也都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
在後面的問話里,主事們不是將責任推到前任和韃子的身上,就是有適當的理由將事情圓了回來,待到最後劉世榮於每房都問了三兩個問題,卻始終都未能找到半點破綻。
見此情形,那吳照磨不由在心中嘀咕了起來。
這位新任府尊的做法倒也沒什麼問題,說到底想要分錢,便得捏住下面這些人撈錢的路數,否則人家又憑什麼安撫渾渾噩噩的上官?
只是這等做法卻太過莽撞了些。
一來他不該將一大幫子人都聚到一起,二來他也不該這麼快發難。
不聚到一起的理由倒也不難理解,衙門裡除了那些上面默認的進項之外還有許多不能訴諸於口的,他這麼明晃晃地將人聚到一起,便是有那膽子小的想要將獻上孝敬也不好在這麼多人面前露了自己的底。
至於說不該這麼快發難
所謂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這些胥吏不但自己在衙門裡混了大半輩子,便是上代、上上代也都幹著同樣的差事,家學淵源之下,這些人撈錢的法子便可謂是五花八門,他們這些流官若沒有花費足夠的精力自不能一一拿捏。
更何況這些胥吏們也不是不識趣的,只要能做到位置上,他們自會將自己搜刮來的分一份送到面前,而這新任府尊方一到來便急著查帳,根本不給胥吏們表達心意的機會,這不是著急又是什麼?
吳照磨心念轉動的同時,一個個主事陸續通過了劉世榮的聞訊,就當他覺得這位新任府尊將要無功而返之時,一陣詢問卻突然傳到了他的耳中。
「吳照磨,你掌管高郵諸般文書記錄,其間可有丟失遺漏?」
眼見對方問到自己,吳照磨卻是愣了一下。
他這位置雖也能稱之為官,但品級僅為從九品,權力更是近乎於無,而這新任府尊顯然是要從胥吏們手中刮銀子,卻不知為何會問到他這裡。
心念轉動倒沒有耽擱他的動作,那裡話音才落,他這裡卻已走到了後堂正正中。
「回稟府尊,不曾。」
「不曾就好啊。」
一聲輕笑之後,劉世榮便將面上帳冊重新翻開,待看了三五個呼吸的功夫竟又將工房主事喚了出來。
「你在今年二月十六購得木材三百五十料,所費銀錢皆都由戶房支取,可對?」
「回稟府尊,具體耗費多少倒是忘了,不過銀錢確都是從戶房支取。」
「嗯,你這一番入庫、出庫、領錢、核銷皆都有據可查,可為何不見相關公文?」
「府尊!冤枉啊!購買木料之事皆都由韃子主將親自安排,我等確實沒有相關公文啊!」
話音入耳,工房主事立刻便解釋了起來,可此時的劉世榮已然換了副模樣,待其說完理由便駁斥了起來。
「哼!冤枉?便真是由韃子安排,事後各衙門之間也得有公函來往,現在照磨那裡便是連半點痕跡都未曾尋見,真當我二十多年的書辦是白當的?!來人!將這廝拖下去好好拷問一番,我倒要看看他原班子的大明人手緣何一年就改了規矩!」
嘡!
隨著「書辦」二字傳出,工房主事的心中立時便沉了一下。
早前他們都以為這新任府尊只是一科舉出身的流官而已,自也沒覺得他能尋到什麼錯漏,可他們現在才知道人家也是熟悉衙門手段的胥吏,只要尋到蛛絲馬跡哪裡有查不出問題的可能。
說到底,只要想查,陽世間就沒有查不出來的假帳!
念頭轉動之間,工房主事身上的力氣就似被全部抽調了一般,隨即整個人緩緩往地上癱去,若非有兵卒前來拖拽說不得就要鋪展於堂中。
眼見局面鬧到這般地步,在場各人自都冷汗直冒,對上初來乍到的流官,他的手段大抵都能瞞得過去,可這新任府尊乃是正兒八經的胥吏,論及經歷很可能比在座的所有人還要豐富,一旦被他尋到頭緒,又如何能瞞得過去?
可這怎麼可能?胥吏如何能執掌一州之地?
就當工房主事的慘叫聲不斷傳來之際,堂中所有人心裡卻都生出了這樣的疑問。
許也是劉世榮想要為屬下們解惑,待將那帳冊合上,他便將一副笑模樣掛到了臉上。
「我早前曾在應天府衙行走,後又被調到了禮部,此番雖不曉得陛下為何會派我來此,但想來也就是為了儘快穩定地方,」話到這裡,他便頓了一下,待將視線往堂中掃了一圈才又說道:「實話實說,我也無意與你們為難,不過衙門裡情況咱也曉得,若不抓住馬腳總難聽到實話不是?」
劉世榮的語氣與和善到了極致,言語中的含義卻讓人不免後背發涼,到了此時他也曉得這些人當明白輕重,隨即便朝兵房主事輕聲問道:「兵房的,要不要說說三班衙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