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0章 無恥
陳青兕看著「蘇定方絕筆」五字,腦袋一空。
毫無疑問蘇定方就是這時代唐王朝在軍事上的擎天之柱。
他的存在,對於唐王朝的意義是無法替代的。
儘管新生代的將帥薛仁貴、程務挺、黑齒常之、李謹行、唐休璟這些將帥開始嶄露頭角,但遠無法取代蘇定方。
歷史上李治朝的武勛也是在蘇定方病故之後,開始走下坡路的。
只是靠著薛仁貴、程務挺、黑齒常之等人撐住了場面,穩住了局勢。
直至武周時期,斷崖式下跌……
隨即是李隆基時期,盛唐最後的輝煌……
儘管現在歷史因為自己的緣故大變,不會再走歷史老路,但蘇定方的離世,對於唐王朝還是致命的。
他雖壓下了吐蕃,卻引來了更強大的對手……巔峰時期的大食。
得知蘇定方逼死論欽陵的時候,陳青兕一度有著國有一老,如有一寶的心思。
有如此強大的隊友,區區大食,何足道哉?
結果誰想竟得此噩耗。
陳青兕不可置信地伸手接過信,手都有些顫抖,心中湧現一個念頭:是不是因為自己之故,才令得蘇定方離世的?
他打開了信,但見開頭文縐縐的寫著:「先生見信安好……」
字並不好看,反而有些扭捏,想來是他親自寫的。
果然,下一句就暴露了……
「都是文書代筆,十多年沒幹這活了,比打仗還累。算了,某大老粗一枚,跟先生這樣的大儒比不了,咬文嚼字,反污先生眼,先生將就著看。」
「某生於大亂,幼年隨先父護衛鄉里,征戰至今,六十載。身上創傷無數,舊疾不可計數。入古稀之齡後,常有力不從心之感。兒孫常勸致仕歸家,頤養天年。」
「只是蘇某英雄一世,怎甘為多活幾年,在病榻上苟延殘喘?」
「便是死,某亦當如孤狼,不累任何人,戰鬥至最後一刻。」
「蘇某書讀得不多,卻很喜歡伏波將軍馬援的那一句『男兒要當死於邊野,以馬革裹屍還葬耳,何能臥床上在兒女子手中邪?』」
「先生若得此信,想來蘇某已如願以償。」
「誠如先生言,吐蕃噶爾東贊、論欽陵父子乃我朝大敵。世人或許不覺,某在鄯州多與之接觸往來,卻深知此父子,一為天下名相,一為不世將星,乃我朝之大患,若不除之,必生禍端。」
「這裡得請先生原諒,蘇某隱瞞了自己的病情,在先生謀劃之前,蘇某已覺身體疲累不適,大夫言若能靜心調養,可苟活三年五載。然此非某之願,能以此殘軀,為國除患,蘇某之幸。」
「只是難免會令先生愧疚自責……」
「寫此信是望先生理解,蘇某一切抉擇皆為自主,與先生無關。反謝先生謀劃,讓蘇某有此機會,能夠得償所願。」
看完信,陳青兕眼圈微紅,蘇定方顯是擔心自己內疚自責,特留下此信……
陳青兕傷感了一陣,突然意識到什麼。
蘇定方病逝?
什麼時候離世的?
為何京中一點消息也沒有……
現在京中上下一切如故,而他自己也因唐軍大破吐蕃,逼得論欽陵自裁而心情愉悅,半點也沒有聽到蘇定方逝世的消息。
蘇定方這級別的大將,他的逝世,怎能如此風輕雲淡?
難道消息還未傳達?
「傳信之人在哪?」
陳青兕問了一句。
姜辰道:「已經離去了,將信送達之後,便走了。」
陳青兕沒有多言,許是蘇定方逝世不久,消息還未傳達吧。
陳青兕本極佳的心情大變,鬱郁過了兩日。
陳青兕在兵部的屬下見上官如此,皆是噤若寒蟬,與他匯報工作的時候,那叫一個小心翼翼生怕惹得他不高興。
就連至親之人蕭妙宸、鏡鏡、李紅清都察覺到了些許的不對勁。
陳青兕頗有城府,他是極少將工作上的情緒帶入家中的。
這天,陳青兕處理完兵部的事情,騎上冠軍,直奔禮部去了。
他的表情是越發的難看,都兩日過去了,長安竟然依舊如故,京中上下一點消息也沒有。
這完全沒有道理……
他手上已經收到了蘇定方的絕筆遺書,這遺書既送達他手,足以說明蘇定方已經逝世了。
就算是給信送的人比報喪的要快,也不至於到了這個時候還沒有消息。
陳青兕想到一種可能,親自到了禮部。
喪葬之事也是由禮部負責的,不過朝廷一般不管官員的喪葬,但一定級別的官員逝世會第一時間通知朝廷,由朝廷根據官員的貢獻給予一定的嘉獎,甚至朝廷會出錢負責喪葬,各別人還有特殊待遇。
如果未來的許敬宗,他病故之後,李治特地派遣大臣給他哭喪。
蘇定方這級別的邊將,病故之後,必然會向禮部匯報的。
陳青兕怒氣沖沖的來到了禮部。
禮部尚書叫盧承慶,跟陳青兕並不熟,反而有著不小的矛盾。
李治對於關東士族用的是分化打壓的態度,盧承慶就是他拉攏的對象。
盧承慶屬於政治理念守舊,與陳青兕的改革開明,不屬於同一賽道。
陳青兕也沒有尋他,而是找到了清流黨的高智周。
高智周是禮部侍郎,不過他並不負責葬禮這一塊,甚至不是對內,而是負責處理外交方面的問題。
對於陳青兕問的問題,他也是一問三不知。
不過身為禮部的二把手,高智周是有權利向下調查的,直接讓人叫來了祠部員外郎莫宗昭。
「見過陳尚書、高侍郎!」
莫宗昭有些忐忑,祠部員外郎官職並不小,可對上陳青兕、高智周那就遜色太多了。
高智周問道:「最近可收到鄯州來的喪報?」
上官詢問,莫宗昭自是不敢隱瞞道:「是有的,蘇邢公病逝於石堡城。」
石堡城?
陳青兕立刻察覺了問題,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蘇定方還沒有撐到回師鄯州,在途中就病逝了。
現在是什麼時候?
前線的軍功簿,都已經送到了兵部,功績的統計,戰後的封賞都已經整理好了。
如果不是張文瓘卡了一下,雙方來回扯了皮,此事都定下來了。
陳青兕氣得握緊了拳頭,壓著怒火道:「可記得蘇邢公什麼時候病逝的?」
莫宗昭看了一眼陳青兕,又望了一眼高智周。
高智周道:「無妨,直說便是。」
莫宗昭雙手拇指交叉作揖,恭敬的道:「是三月六日。」
陳青兕氣得笑出聲來。
三月六日,現在是三月二十八日。
二十二天。
這顯然是有人將蘇定方病逝的消息壓下來了。
高智周皺眉問道:「到底什麼情況,蘇邢公逝世這等大事,沒有向相公們匯報?」
「回侍郎!」莫宗昭道:「這種事情怎能不匯報?只是張相公給下批示,說此等事情無須上報,蘇邢公於國有功,祠部可派遣官員前往鄯州,協助蘇家後人處理喪葬之事。祠部已經派人前往鄯州,至今未歸。」
陳青兕聽明白了,這一切顯然是張文瓘搞的鬼。
張文瓘重治輕武,為了壓下廟堂的好戰之風,在給將士的封賞上做了剋扣,又壓協助戰事文官的功績。
蘇定方病逝前線,他擔心蘇定方的死會激起國內尚武之風,特地將之壓了下去,低調處理。
張文瓘現在是廟堂左相,除他之外,沒人做得到這些。
「好了,我明白了!」
陳青兕想通這一切,揮手讓莫宗昭下去。
閉目沉思了片刻,陳青兕想著張文瓘拜相之後的所作所為。
無可否認,他的行政手段對於大唐是有百利的。
但他對武的偏見,卻到了過激的地步。
自拜相以後,一直都在壓制尚武的風氣,且越發的過分。
陳青兕念著對百姓確實有利,只要不過分,便退讓了幾步。
前日打壓文官功績,已經稍微過界。
陳青兕也沒想著與之撕破臉,只是出手攪黃了這事。
現在又得知,張文瓘竟連蘇定方病逝這等事情都想壓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實在過分了。
泥人也有三分脾氣呢!
陳青兕霍然起身,對著高智周笑道:「知周,今日之事,多謝了!」
陳青兕心中有火,但不會胡亂發泄,尤其是對著自己人,即便心情確實難受,臉上不好看,卻也不會拿下屬出氣。
知周是高智周的字。
高智周道:「此事,先生當如何處理?」
陳青兕道:「還能如何?難不成打他一頓?」
高智周一想也對,當即不再多問了。
尚書省!
張文瓘與尚書右僕射樂彥瑋,以及一眾官員走出尚書省的公廨。
這尚書省本就是張文瓘的老家,他出身清河張氏,貞觀年間,以明經及第,補任并州參軍,深受長史李勣的器重,調入京師入尚書省為官,但因與兄長時任戶部侍郎的張文琮同在尚書省為官,不合制度,被外放為雲陽縣令,不久之後,又調入京城在東宮任職。
此番拜相,升任尚書左僕射,若蛟龍入海,整合了兩兄弟在長安的人脈,加上李治重用張文瓘治吏,自身政治手段卓越,幹了不少大事,風頭正盛,一時無兩。
張文瓘與一縱同僚說說笑笑,正欲相互拜別,一騎來到近處,正是陳青兕。
張文瓘一行人見是陳青兕,不約而同的微皺眉頭。
有些來者不善。
張文瓘、樂彥瑋皆是宰相,陳青兕直接策馬到近前,本就是一種無禮的行為。
陳青兕翻身下馬,很客氣的作揖問好:「見過左相,右相。」
尚書省的諸多官員,他也一併示意。
張文瓘、樂彥瑋皆是官場老油條,面子功夫也做足了,也回禮喊了聲:「陳尚書。」
兩人身後的諸多官員亦是如此。
陳青兕雙目灼灼看著張文瓘,道:「我有幾問,想問張相公。」
張文瓘自比魏徵、馬周,對於陳青兕這個紅人也是不懼,道:「陳尚書請問?」
陳青兕道:「張相公跟蘇邢公有仇?」
他這話一出,尚書省的人都知道陳青兕這事為蘇定方鳴冤叫屈了。
蘇定方之事,知道的人不多,不過尚書省多多少少有所耳聞的,不少人知道此事。
不過自己的上司,當朝宰相要壓下此事,他們自不敢亂說。
張文瓘道:「無仇!」
「那是有怨?」
「無怨!」
陳青兕質問道:「既是無仇,亦是無怨,那為何要壓下他逝世一事?蘇邢公為我大唐征戰一生,擒三王,滅三國,功勳之高,誰能匹敵。你憑什麼將他的死訊壓下?」
張文瓘道:「自是為了大唐。大唐立國至今,對外戰事,幾未停止。現今國庫空虛,民生凋敝,正是需要安心求穩圖治之時。蘇邢公於國有大功不假,但現在朝廷求的是民生,要的是天下安泰,而非四方求戰樹敵,妄起兵戈。」
「蘇邢公,武功卓絕不假,但他坐鎮鄯州,未能鎮服吐蕃,反而使得吐蕃連年北下。三年三戰,耗費錢財無數。功過如何,猶未可算。」
「某為我大唐計,杜絕好戰之風,問心無愧。是有些委屈蘇邢公,朝廷日後自會給之補償。」
張文瓘大義凜然。
「好!」陳青兕對著張文瓘豎起了大拇指,贊道:「你清高,你了不起。隨隨便便就藏他人之名。今日,我陳青兕將話放在這裡,如果你張文瓘百年之後,不向朝廷報喪,敬你是條漢子。但你若向朝廷報喪,求個好諡號。我去你墳前祭祀,左邊給你一聯,一二三四五六七,右邊給伱一聯孝悌忠信禮義廉,燒給你!」
他說著直接上馬離去。
留下一群風中凌亂的人們。
不是讓陳青兕嚇到了,而是單純的不理解。
對聯在這個時候並不盛行,所以一下子大多人都沒反應過來是什麼意思。
直至有一人低語:「一二三四五六七,何解?孝悌忠信禮義廉,又何解?不應該是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少了一個恥。」
一瞬間,靜寂無聲。
少恥,無恥。
張文瓘氣得臉色煞白,這身為讀書人誰不想名垂青史。這死之後的諡號,儘管是簡短一兩字,那是他們的畢生所求。
陳青兕這當眾罵他無恥,還要在死後燒給他,比刨他祖墳都讓他難以接受。
樂彥瑋一眾人面面相覷,已經不敢說一個字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