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1章 想要的公道
一瞬間,尚書省外是寂靜一片。
尚書省分管六部,而尚書省的公廨官吏與六部接洽分理六部事宜,這能夠在尚書省任職的官員,都是京官中的翹楚。
熟知官場門道,可為官多年,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這官員之間互相掐架的不少見,因為工作上的問題,急眼了動手,在尚武的大唐也是偶爾會發生的事情。
可鬧得這麼狠的,卻是此生僅見。
太狠了!
文人一輩子所求,不過是一個名字。
身前之名,身後之名。
生前受萬人敬仰,生後獲得美諡,名留青史。
陳青兕這是往張文瓘的臉上抹黑,劃上一道擦拭不去的污點。
陳青兕不同於常人,他在士林的名望之重,鮮有人比。
如果他只是罵一句「無恥」,那也便罷了。
偏偏特地編了一句「一二三四五六七,孝悌忠信禮義廉」這種罵人不吐髒字,充滿話題性的對聯。
相信要不了多久,全天下都會知道張文瓘這位大唐宰相品行無恥,還會傳於後世,成為後世的趣聞談資。
如果陳青兕真就兌現諾言,在張文瓘百年之後,真去他墳上來這一出,那更是「百世流芳」了。
張文瓘目視著早已消失的身影,氣得眼睛都直了。
在這件事上,他自是問心無愧。
一切為了朝廷大局,蘇定方受些委屈又如何?
現今朝廷,就是因為有蘇定方、陳青兕的存在,導致了尚武之風,更勝之前。
想要與民安寧,就必須將這尚武的風氣壓下,不然滿朝文武,人人都想著打仗,效力邊陲,建功立業,如何能夠與民休息?
張文瓘滿嘴的道理,他不怕跟陳青兕爭論,他也不覺得自己的口才會輸給陳青兕。
但陳青兕這種上來就丟大,丟了立刻撤退的行為,讓張文瓘是有口難言……
這人都跑了,自己找誰辯論去?
但真要將此事當作沒有發生過,張文瓘卻也沒有這個心胸。
並不是張文瓘沒有這個宰相肚量,實在是陳青兕過於缺德。
人生在世,總有追求。
張文瓘已經位居宰輔,到了人臣的巔峰。當前所求,就是施展自己的政治理念,贏得身前身後之名。
但現在陳青兕直接一刀子扎在他的後腰上,將自己壓下蘇定方的死訊與自己的報喪連在一起。
這是能夠同日而語的?
「豎子,欺人太甚。」
張文瓘忍不下這口氣,叫道:「備馬!」
無論如何都要將這面子掙回來,不然真要傳開,自己的名望,雖不至於因此而毀,卻也留下洗涮不去的污點。
張文瓘連與周邊同僚作揖道別的心情都沒有了,搶過自家傭人遞來的馬韁,馬不停蹄地向陳青兕的離去的地方奔馳而去。
尚書右僕射樂彥瑋見狀火急火燎的道:「快,快跟著張相公,莫要出岔子。張可打不過陳先生……」
陳青兕極少在外人面前展露武藝,在百濟面對階伯的捨身一擊,傳出了陳青兕萬夫莫敵,身懷道法,一刀下去,烈火咆哮,單騎透千人的英雄壯舉。
不過信的人沒有幾個,但儘管如此,也不是張文瓘可以應付的。
一瞬間無人動身,誰也不想參合其中。
張文瓘最近風頭確實極盛,但陳青兕的風頭,那是從來沒下來過。
在李治朝,宰相大起大落的太快,固然權勢極重,卻也少了應有的威信。
而陳青兕二十過半就已經被暗稱隱相,一直至今,恩寵不減,極有可能就是第二個許敬宗。
張文瓘這個宰相地位在陳青兕之上不假,細說起來,執掌尚書省統御六部的張文瓘,還是陳青兕的直系上司,可真鬥起來,孰勝孰敗猶未可知。
不過很快還是有三人行動了,儘管不願,可真要什麼也不做,仕途也不長久。
樂彥瑋隨之又吩咐下去,不可嚼舌。
儘管他這般安排,可所有人都知道,這事瞞不住。
現在是下職時間,皇城可不只有一個尚書省。
三人跟著張文瓘身後,從皇城一直到陳宅。
張文瓘敲開了陳宅大門,望著眉毛半截,高壯魁梧的周奎,道:「我乃尚書左僕射,同中書門下三品張文瓘,我要見你們家郎主。」
周奎繃著臉道:「我家郎主說了,他不屑於寬以律己,嚴以待人之輩為伍,特別點名,張相公不得見。」
他說著,直接將大門關上了。
張文瓘氣得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罵道:「豎子小兒,此事不說清,我與你沒完。」
張文瓘終究是一朝宰相,在大庭廣眾之下,也不願丟了自己宰相的風度,拂袖而去。
陳青兕在尚書省門口質問張文瓘一事,在廟堂上掀起了轟然大波。
好似地震一樣……
在廟堂上爆炸開來……
得到消息的高智周聽極全貌,聽著左聯「一二三四五六七」,右聯「孝悌忠信禮義廉」,忍不住道:「還不如直接上手打一頓呢。」
他看了看外邊的晚霞,有一種天要塌下來的感覺。
結果到了第二日,整個廟堂無事發生。
人人都知道,但無一人敢提。
陳青兕在兵部的公廨等張文瓘。
他能夠將張文瓘擋在家門口,卻阻擋不了張文瓘來兵部。
畢竟張文瓘那是兵部最頂頭的上官。
「陳尚書,張相公來了!」
張銘如臨大敵。
儘管張文瓘是兵部的最頂峰的上官,可陳青兕管理下的兵部,幾乎人人都以他為先,他們阻攔不了張文瓘,只能讓人拖延一會兒,然後由張銘前來通知。
「無妨!」陳青兕並不在意,只是揮手讓他下去。
張文瓘眼眸中透著一絲疲累,但經過一夜梳理情緒,顯然已經沒有那麼暴躁了。
陳青兕這邊更是神清氣爽,原本還因為蘇定方的事情,心情煩悶,但因罵了張文瓘,昨夜睡得極好,精神十足。
「見過張相公!」
陳青兕就跟沒事人一樣,禮數周全。
張文瓘見狀更怒,望著陳青兕,問起了相同的話語:「張某跟陳尚書有仇?」
「無仇!」
「跟陳尚書有怨?」
「無怨!」
陳青兕的答案跟張文瓘回答的一模一樣。
張文瓘道:「既無仇又無怨,何故當眾羞辱張某?」
陳青兕訝然道:「在下何曾羞辱張相公?」
「你……」張文瓘道:「莫不以為這天下就你一聰明人?你那對對聯,難道不是羞辱?」
「不是!」陳青兕很認真的道:「我是有感而發,實事求是。絕非有意羞辱張相公,是覺得張相公就是這樣的人。如果我錯了,張相公百年之後,不向朝廷報喪,能夠拒絕朝廷的諡號。陳某認輸,聽憑吩咐。便是讓陳某為相公哭喪,披麻戴孝,亦是心甘情願。」
「如是不能,張相公配得上某聯。」
張文瓘急道:「這根本不是一回事。」
陳青兕針鋒相對道:「在我看來就是一回事。你張相公捨不得身後之名,卻以一己之私,壓下蘇邢公的死訊。蘇邢公為朝廷征戰數十年,功勳之卓著,除衛公以外,無人可與之比肩。如此人物,理應受朝野上下敬慕,受天下敬仰。他病故余得勝歸途,自當風光厚葬,為其人生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以彰顯朝廷之恩典,全其身後名。」
「結果呢?因相公一己之私,讓如此功勳卓越的大將,草草了事。天下,哪有這個道理……」
張文瓘並沒有理會陳青兕的話,而是念了一首詩。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陳尚書可通過這首詩?」
陳青兕道:「自然聽過!這是楊炯的《從軍行》。」
張文瓘語重心長的說道:「不錯,是楊炯的《從軍行》。聽了這詩,陳尚書不覺得可怕?」
「楊炯,楊令明,乃當世神童,今年不過十三歲,便能作得此詩,有如此從軍之志向。由此可見,天下人心情如何……這股尚武之氣不除,大唐未來堪憂。」
張文瓘大義凜然,一身正氣,擲地有聲:「國雖大,好戰必亡……」
陳青兕道:「張相公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便因一己之私,委屈他人!寬以律己,嚴以待人,為何,當不上『無恥』二字。」
「陳青兕!」
張文瓘氣得大叫:「某在跟你說大局,壓下蘇邢公的死訊,是為朝廷考慮,是為大唐的江山社稷考慮,是為天下百姓考慮。為天下,我張文瓘無愧於心。」
陳青兕點了點頭道:「張相公有沒有愧於心,現在說的不算。等你百年之後,自見分曉。」
張文瓘險些氣背過去道:「這不是一碼事!」
陳青兕道:「說來說去,張相公還是捨不得身後名,伱可以蔑視他人的身後名,卻不舍自己的身後名!豈不如青樓戲子掛著貞節牌坊?」
張文瓘差點氣背過去,忍著噁心道:「若為天下,張某自然捨得。」
陳青兕道:「那某就拭目以待!若張相公做不到,某自會兌現諾言……」
「你……」
張文瓘氣得鬍子抖動,手指著陳青兕,不住顫抖,道:「不可理喻!」
他不願再說,直接甩袖而走。
陳青兕高聲道:「慢走,不送。」
這便是陳青兕的態度。
他根本就不想跟張文瓘爭出一個高下,也爭不出一個高下。
張文瓘重文治,從道理邏輯來說,是完全站得住腳的。
張文瓘也不是那種道貌岸然之輩,他是真心實意的為百姓計。
這一點,陳青兕是認同的,所以他才會在對方打壓將官戰後賞賜的時候,沒有與他正面衝突,而是退讓了一步。
即便是魏元忠吏部的事情發生,他也沒有直接反抗,只是將事情攪黃了而已。
為百姓計,並沒有錯。
但陳青兕更不覺得自己有錯。
國雖大,好戰必亡,這話並沒有錯,但這話還有一句天下雖安,忘戰必危。
天下太平,靠的不是道理,是實力。
和平是道理換不來的,空有道理沒有實力,就是餐桌上的一塊肉。
雙方都有自己的理,雙方都沒有錯。
註定討論不出一個結果……
陳青兕若選擇跟張文瓘爭辯,反而落入他的圈套。
一個討論不出結果的問題,將會引發討論,從而為張文瓘洗白……
左右兩個理,支持張文瓘的人自然會站在他那邊,覺得張文瓘是對的,為了天下大計,委屈一下蘇定方又如何?
一旦站在這個制高點來思考事情,道理就不是道理了。
一句為天下計,任何道理都得臣服。
這不是陳青兕想要的理,更不是他想要的公道。
蘇定方此次出戰是抱著必死的心去的,他根本就沒有想過要活著回來……
甚至於蘇定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夠堅持到什麼時候。
確實……從結果上來看是好的。
蘇定方病故於凱旋歸途。
可現實是蘇定方提前帶著生病的身體,潛伏於積石山,他是有可能直接撐不到吐蕃進攻的。
陳青兕的計略也未必有效果,真將吐蕃引出來。
在出征之前,一切都是未可知的事情。
蘇定方是在這種情況下,抱著可能折戟沉沙的狀態,義無反顧的為朝廷除去心腹之患。
這樣的人,憑什麼讓他為了所謂的大局大計受委屈?
蘇定方在歷史上已經夠慘的了,也許後來人並不覺得。
因為科技太發達,消息傳遞的太快,為蘇定方正名,被埋沒抹黑最慘的大將的帖子視頻,一個個冒出來的時候,所有的人都知道蘇定方,知道這位大唐對外戰爭第一牛人。
但在十數年前,世人對蘇定方的印象,更多的是一個小人,一個用暗箭射殺了羅藝,涉及害死隋唐第七好漢羅成,最後遭羅通剖腹掏心的小人。
或許蘇定方不計較這些,但陳青兕卻不能容忍張文瓘為了他口中的大義而委屈了他。
陳青兕不跟張文瓘講什麼道理,只知道張文瓘仗著自己宰相的身份,虧待了與國有大功的功臣。
這才是毋庸置疑的真理。
陳青兕的態度堅決,張文瓘也無法容忍自己受此莫大的委屈。
但廟堂之上卻離奇的平靜。
平靜的出奇,平靜的可怕……
直至四月一,朔日,大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