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張勳一生中,另一個對他有知遇之恩,或者說對他一生命運產生過重大影響的人物,竟是高高在上的慈禧太后。能夠仰慕天顏,繼而得到慈禧太后的賞識,是此前張勳做夢都不曾想到的事。
小站練兵之後,1899年末袁世凱署理山東巡撫,張勳跟隨赴山東,由於編練「武衛右軍先鋒隊」和鎮壓義和團有功,1901年8月經北洋大臣榮祿與袁世凱保薦,張勳被提升為副將,以提督總兵記名,並賞「勇」號。11月袁世凱升任直隸總督,張勳隨其赴新任所——直隸省保定府。
此時,正值兩宮西狩歸來,行進在返回北京的路上。按照規矩,皇帝到哪個省,就應由哪個省負責供奉與護衛。眼看兩宮就要到達直隸,派誰前去迎接護衛好呢?對於這個需要表現絕對忠誠與盡忠職守的差事,袁世凱考慮再三,覺得沒有比張勳更合適的人選。首先張勳辦事認真,穩重老道,人也忠厚樸實;其次相貌不俗,不僅身材適中,且濃眉炯目,十分英武,又有副將官銜,身份恰當。於是,這顆幸運之星便落到了張勳的頭上。
12月21日,張勳率護衛部隊趕到直豫邊界磁州迎接鑾駕。太后一行正風塵僕僕趕路之際,見張勳前來護駕,即命張勳充任兩宮鑾車的保駕官,帶兵隨行。與小站官兵「只知袁宮保,不知清王朝」不同,張勳認為,袁世凱也是受了清廷的恩澤,才會有今天,所以能夠得到兩宮的直接任命,張勳受寵若驚。他亦步亦趨地跟隨鑾車左右,一路上小心照應,無論安排行程路線,還是研究宿營地、設置崗哨,都親力親為。白天走了一天的路,到了晚上,張勳會一聲不吭地親自帶兵為慈禧太后站崗。尤其是張勳堅持不騎馬,而是全程陪在鑾駕後步行。
張勳這種不聲不響為慈禧太后的盡忠保護,全被慈禧的寵監李蓮英、小德張看在眼裡,特別是小德張,認為此人忠厚可靠,值得結交。1902年1月7日,兩宮抵京,小德張即提出與張勳結拜為把兄弟,令張勳深感意外,又受寵若驚。
「我張某一介武夫,能與張公公結為兄弟,真是三生有幸!」張勳所言發自內心。
「張兄言重了。張兄的為人令兄弟十分欽佩,尤其對太后老佛爺的一片忠心令兄弟十分感動,張兄日後必有發達之日。」
有小德張這句話,張勳仿佛看到了日後的錦繡前程,當即與這位小自己22歲的小太監結拜為盟兄弟。正所謂「朝里有人好做官」,抵京第二天,張勳便接到慈禧太后的召見諭旨。第一次在紫禁城面見慈禧太后,張勳緊張得雙腿打顫,跪在地上,腦袋磕得地面咚咚響。只聽老佛爺說:
「張勳,這些日子辛苦你了,往後你就留在北京,宿衛端門吧。」
張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端門位於天安門和午門之間,是紫禁城的前正門,是宮禁宿衛的重要崗哨。宿衛端門雖然只領軍1000兵力,但這1000人都是滿族弟子,而其統領更是一向由皇室親貴擔任,這一職位有史以來從無漢人問津,因此張勳聽到這一任命,一時竟呆住了。
「還不快謝恩?」小德張在一旁提醒,張勳這才反應過來,趕緊叩首謝恩。
看到張勳誠惶誠恐的樣子,慈禧太后樂了,她更加認定張勳對她的效忠是發自內心,而非表面功夫。當時軍機處領班大臣榮祿和恭親王奕劻也在場,慈禧隨即將張勳介紹給他們,讓他們多予關照。
榮祿曾保薦過張勳,如今見他得到慈禧太后的賞識,心裡很得意。奕劻也是慈禧的心腹大臣,慈禧推薦的人他自然會處處給予關照。加上張勳上任後與總管太監李蓮英經常打交道,李蓮英原本對他印象不錯,對他也是處處關照,又與小德張是八拜之交,在京這段時間,張勳如魚得水,很快在清廷內部建立起一張人際關係網。由於張勳為人實在仗義,在清廷官僚中的口碑一向不錯。
第二年清明,王公大臣們跟隨太后前往東陵祭祖,張勳奉命率馬隊隨扈聖駕。以後又多次「面奉諭旨」擔任慈禧祭祖東陵西陵和外出圍獵、巡幸的護衛軍統領,儼然成為了老佛爺的專職護衛官。當年9月,張勳補授四川建昌鎮總兵,官階升至二品,而且無需去四川任所。1905年張家口一帶胡匪蜂起,為策京師安全,張勳奉命剿匪,肅清了張家口以北一帶的胡匪馬賊,被賞賜「巴圖隆阿巴圖魯」的榮譽稱號,次年末又以宿衛京畿得力,被清廷賞賜頭品頂戴。
1906年,袁世凱以練兵處名義奏請朝廷,將張勳調至奉天。不久徐世昌當上東三省總督,由於在天津小站時,張勳曾拜徐世昌為師,所以徐世昌對張勳格外重用。張勳先是被任命為總督行營翼長,1908年被提升為雲南提督,後來又改為甘肅提督,駐防奉天。
對於僕人出身,26歲當上旗牌兵,幾十年都沒有大提升的張勳來說,如今的一路升遷,令他感慨良多。儘管袁世凱對他有知遇之恩,但他知道自己不是袁氏親信。袁世凱的親信除早於他出仕的徐世昌之外,其他沒有人直接與皇室親貴聯繫,尤其是直接與皇太后聯繫。他們自小站時期就只知世上有袁世凱,不知世上有皇上,歷來對袁世凱唯命是從。對於張勳每每直接面見慈禧,袁世凱極為不滿,卻又無可奈何。張勳看似愚憨,內心卻十分清楚,袁世凱以及徐世昌對他的提攜,既是籠絡,又有提防。歸根結底,是因為他有了慈禧這座靠山。他因此對清廷、對慈禧更加忠心耿耿。
也正是看中張勳對清廷的忠誠,1908年10月,在慈禧壽日快要到來時,清廷突然將張勳召回北京候命。張勳奉命到頤和園的萬壽宮謁見太后,當時慈禧正在聽戲,張勳快步走過去,「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虔誠地伏地叩頭,因為用力過猛,帽子被甩出滾落到一邊。
張勳的「冒失」,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尤其是連帽子都掉了,這會被視為對太后的大不敬,在場的人都為張勳捏了一把汗。豈料,慈禧太后非但沒有在意,而且在她看來,這樣的舉止對外貌粗憨的張勳來說,正是其忠誠的表現。但慈禧還是隨口問了一句:
「這是怎麼了?」
「請老佛爺保重身體!」
張勳這句話確是發自內心。因為他見慈禧病懨懨地靠在鳳榻上,全無往日神采,並且面部瘦削,膚色暗黃,與上次見到時像是變了個人,不禁為慈禧的身體充滿擔憂,說話時便聲音發哽,眼圈也不知不覺地紅了。
這一幕沒有逃過慈禧的眼睛,慈禧也更加認定張勳對清廷的忠誠,認定自己沒有看錯人。慈禧隨即給張勳賜座,讓他一同聽戲。待聽完戲,屏退左右,才又對張勳說:「聽說袁宮保最近有些小動作,你怎麼看?」
慈禧太后這一問,看似隨意,其實大有深意。前不久,她得到密報,說慈禧年事已高,袁世凱準備在慈禧病危時,廢掉光緒,擁立慶親王奕劻的兒子載振為皇帝。這個消息令慈禧龍顏震怒,倘若讓其陰謀得逞,大清的江山豈不成了袁世凱的手中玩物!慈禧早就知道袁世凱與奕劻走得很近,對於袁世凱手握重兵,位高權重,慈禧亦有所忌憚,在一年前就將袁世凱調至中央,用明升暗降的辦法,削弱其兵權。此時更是決心將袁世凱除去,她將張勳調到北京,一方面準備在危機時刻護駕,一方面準備在人事變動中委以重任。
但這些,張勳卻是一無所知,更不知道慈禧如此問,是為了探明他的心思,看他是否願意對抗曾提攜過他的袁世凱,也是要把即將進行人事大變動的意思暗示給他。雖然張勳此前並不知道袁世凱的陰謀,但從慈禧太后的話里,他知道袁世凱肯定是有了不忠於朝廷的舉動,於是他說:
「袁宮保對臣有知遇之恩,但他若對清廷不忠,臣必定拼死相抗。」
慈禧聽後,滿意地點點頭。
但張勳終究不明白慈禧為什麼將他召來,在接下來的幾天裡他整天無所事事,每日所做,無非是陪慈禧太后聽戲,雖然他也感覺到一些異常的氣氛,但卻無法確定到底要發生什麼事。一次遇到李蓮英,張勳悄悄問:「最近氣氛有些不對勁,是不是要發生什麼事了?」李蓮英將嘴湊到張勳耳朵邊上,小聲說:「難道你想做瞿鴻機第二?」一句話將張勳嚇出一身冷汗。
瞿鴻機曾任外務部尚書,深得慈禧太后賞識。1907年慈禧曾計劃將奕劻逐出軍機處,當她將這個意思透漏給瞿鴻機後,瞿鴻機卻在不經意間泄露,導致慈禧的計劃失敗。慈禧一怒之下將瞿鴻機罷斥回籍……
正因為了解瞿鴻機事件的全過程,李蓮英的話讓張勳霍然明白,一場重大人事變動即將開始。而他此時被召到太后身邊,正是因為他曾忠心耿耿地宿衛端門,也曾作為隨駕扈從忠心耿耿地保護慈禧太后的安全,在此重大變革關頭,萬一發生不測,也正是他效忠太后大顯身手的時候。儘管太后不曾向他說明什麼,但這份至深至切的信任,讓他感到無比榮幸與驕傲。
此間,慈禧太后已採取了一系列壓制袁世凱與奕劻的措施:以查看東陵工程為名,把奕劻調出京城,將袁世凱心腹統轄的北洋第六鎮調到保定淶水,將滿清親貴鐵良統轄的第一鎮調進京城接防。接著,宣布醇親王載灃的兒子溥儀進宮教養,這等於宣布溥儀為儲君,而醇親王載灃為攝政王!載灃是光緒的親弟弟,溥儀是光緒的親侄兒,而袁世凱因出賣維新派而成為光緒的仇人。慈禧這一安排,不僅挫敗了袁世凱立奕劻之子為嗣君的陰謀,同時為日後剷除袁世凱勢力埋下了伏筆。
11月13日,載灃之子溥儀被正式立為儲君,局勢霍然明朗。11月14日,光緒駕崩,慈禧宣布由三歲嗣君溥儀繼位,授載灃攝政監國。
兩道懿旨一下,張勳立刻明白了,袁世凱已成為了他的敵對勢力。只要太后或幼主一聲令下,或者袁世凱膽敢發動兵變,他會毫不猶豫地向袁世凱發動進攻,誓死保衛太后與幼主。然而此時,內廷早已傳出太后病重的消息,畢竟慈禧已是74歲高齡,大限已到;而袁世凱也被慈禧太后召進宮中,名為商議皇帝即位之事,實際已被軟禁起來。
張勳緊張地等待著太后的召喚,時刻準備著為太后、為幼主而戰。然而,等來的是太后駕崩的噩耗!11月15日,慈禧病逝於中南海儀鑾殿,張勳如喪考妣,號啕大哭。
此後,張勳與所有王公大臣一起,一日三次隨班哭靈守孝。儘管表面看上去所有人都是跪在靈前磕頭號哭,但大多數是乾號假哭,腦子裡轉的是爭權奪利的鬼點子,只有張勳是不帶任何雜念發自肺腑的悲痛欲絕。僅僅三天時間,身強力壯的張勳便整個瘦了一圈。
返回奉天任所後,張勳心情異常沉痛,不久又傳來袁世凱被開缺回籍的消息,畢竟袁世凱曾有恩於張勳,而且袁世凱並沒有造反,看到他今日的遭遇,張勳心中難免對他生出幾分同情。然而,一個月後徐世昌也被調到北京,出任一個無關緊要的郵傳部尚書,其東三省總督由蒙古貴族、雲貴總督錫良接替。張勳明白,這都是攝政王載灃所為,看來袁世凱的嫡系都要受其牽連了。
令張勳出乎意料的是,錫良一上任,就對張勳頤指氣使,百般刁難,顯然把他劃入了袁世凱黨羽之列,張勳一氣之下,以與徐世昌私交甚好護送其回京為名,請假離開了奉天,並一去不復返。
錫良雖然批准張勳請假送徐世昌回京,但有攝政王載灃做靠山,他料定張勳逃不出他的手心。張勳一到北京,催歸的電報便一封接一封地飛來,張勳根本不予理睬。1909年8月,錫良參奏張勳的摺子飛到了載灃的案頭。錫良以為張勳不被撤職,也會被降職,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張勳竟毫髮無損地留在北京當差了!
張勳能順利躲過此劫,完全得益於他的把兄弟小德張的幫忙和隆裕太后的信任。
慈禧在大限將至時,才考慮安排太后人選。由於溥儀是同時過繼給同治和光緒的,所以同治和光緒的皇后貴妃都有資格做太后。同治的皇后早逝,此時只遺下三位貴妃:瑜妃敬懿、瑨妃榮惠和珣妃莊和。光緒則遺下一後一妃:皇后隆裕、瑾妃端康。在這五個后妃中,慈禧最喜歡同治的貴妃瑜妃,而溥儀在過繼給同治與光緒的同時,是「繼承」同治而「兼祧」光緒,即正統在同治這邊,所以慈禧臨終前口諭立瑜妃敬懿為皇太后。
然而,有兩個人不想看到瑜妃為皇太后,一個是攝政王載灃,一個是領班太監小德張。載灃身為光緒的親弟弟,自然與光緒的皇后隆裕關係更近,而小德張雖然效忠於慈禧太后,但暗中與隆裕皇后往來密切,所以也支持隆裕為後。慈禧太后死後,載灃的弟弟載濤、載潤及小德張,三個想法一致的人湊在一起,很快統一戰線,對外宣稱,慈禧臨終前立隆裕為皇太后。有了慈禧太后的臨終「口諭」,又有攝政王載灃的支持,隆裕本身又是皇后,於是順理成章做了皇太后。
隆裕做了皇太后,瑾妃被封為太妃,而瑜妃則沒有得到封賞。按照清廷家法,妃子進見皇太后時,要自稱奴才。慈禧在世時,瑜妃雖是貴妃,但由於受到慈禧的寵愛,與隆裕皇后是平起平坐的。如今在隆裕面前卻要自稱奴才,這口氣實在咽不下去。
1909年9月8日,是慈禧太后梓宮奉安的日子,瑜妃見文武百官及宮內妃嬪全部來到東陵參加奉安典禮,當眾質問攝政王載灃:「皇上既是繼承穆宗(同治)而兼祧德宗(光緒),為什麼隆裕皇后被稱為母后,而我卻是奴才?」載灃被質問得啞口無言,只好答應回宮後再做考慮。瑜妃卻不依不饒,非要鬧出點事端給隆裕好看。
按照清朝慣例,后妃奉安(下葬)應在地宮封閉,妃嬪與皇族行過家禮後方才禮成。瑜妃卻在禮成之前帶著同治另外兩名妃子,提前啟程回宮,想要搶奪太后金印。小德張得知此事後,立即命人挑選最快的馬車,抄近路將隆裕率先送回皇宮。
見到隆裕,瑜妃恨自己晚到一步。為了鬧出些事端,瑜妃又帶著同治的另兩名貴妃返回東陵,宣稱要給慈禧守陵,不再回宮。小德張當下給隆裕出主意說:「既然她們要守陵,那就乾脆為她們在東陵修一座行宮,讓她們永遠守在那裡,看她們還敢不敢胡鬧!」
此時張勳正負守護東陵之責,小德張派人找到他,請他務必「守護」好瑜妃等人。張勳承蒙小德張關照,正無以回報,好不容易有了機會,自然會非常賣力。小德張的人一走,他就把瑜妃等人身邊的領班太監全找了來。
「既然你們的主子想守陵,你們就先陪著辛苦些日子吧。等行宮造好,與宮裡也就無大的區別了。」張勳話音一落,幾個領班太監面面相覷,驚恐萬狀。接著,張勳話鋒一轉,「不過,可別讓她們鬧出什麼事端,萬一她們做出什麼讓太后和攝政王難堪的事來,哼哼,你們幾個休想活命!」
張勳這番軟中帶硬的威嚇果然奏效,幾個太監回去向主子們一說,瑜妃等人哪敢再鬧下去,只好蔫蔫地返回了皇宮。隆裕為酬小德張的擁戴之功,已於被封太后之初提小德張為寧壽宮總管,為酬張勳「釋后妃之嫌」,賞賜其一塊匾額,上書「淑氣清芬」四個大字。
倚仗隆裕太后的恩寵和小德張的關照,張勳順利躲過了錫良對他的懲罰與制裁。1910年,張勳奉命出任江防軍總統,會辦長江防守事宜,駐紮浦口。次年8月,調補江南提督,統轄蘇、皖兩省軍事,駐守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