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2章 驟然變天
葛廣一怔。
花溪人已經許多年不提淳于焰了。
約莫兩年前,淳于焰遺留下來的那座宅子裡,守宅的兩個下人在深夜裡卷包袱離開了。
空宅里長滿荒草,門扉斑駁,看著十分嚇人,花溪的孩子都不敢去玩耍。
葛廣聽人說,有人試圖找到當年還是雲川世子的淳于焰,想買下那座宅子,被淳于焰惡狠狠打了一頓,從此便沒有人再提了。
雲川世子怎麼會缺錢呢?
更不會缺錢賣宅子。
不過這些事情,娘娘是從來不關心的。
怎麼就想到要送一條鞭子去呢?
葛廣心裡揣了無數的疑惑,但一個字都不敢說,只輕輕拱了拱手。
「屬下明白。」
他行個禮,剛轉身,又被馮蘊叫住。
葛廣看過去,娘娘微微蹙著眉頭,眼裡有一抹奇異的光,轉瞬即逝。
「你親自送去。」
葛廣再次拱手,「是,屬下即刻出發。」
這些年跟著馮蘊的人,都各有各的際遇,葛廣和葛義卻始終跟在馮蘊的身邊。
葛廣的兒子是瑞寶的陪讀,他知道這是娘娘的提拔。
太子伴讀,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因此,葛廣從小便教育兒子,要忠心事主,他也始終以身作則。
葛廣帶著秋瞳離開了。
小滿看著馮蘊的目光,幽幽一嘆。
「娘娘明明捨不得,為何要讓葛大哥送回雲川?」
馮蘊收回目光,望著她笑了一下。
「捨不得的東西,未必都要擁有。」
這話小滿隱約明白一點。
當年世子和娘娘,雖說常常針鋒相對,相看兩厭,其實大多時候是極好的,他們很談得來,尤其說到經商之道,一兩個時辰也能喋喋不休。
只是後來不知為何,竟老死不相往來了……
小滿想到這裡,莫名唏噓。
「盼世子娶一個賢良的王妃,有一個好姻緣,也有善報吧。」
馮蘊好笑地掃她一眼。
淳于焰要是知道像他這樣的極惡之人,都有人誠心為他求善報,怕是都不敢相信吧?
「娘娘,仆還是不明。」小滿又咕嘟了一聲。
「什麼?」馮蘊抬抬下巴,漫不經心地笑:「說說看。」
「這鞭子放了這麼多年,娘娘都沒說歸還,怎麼今日突然想到還給世子了?」
馮蘊勾了勾唇,看著那晨曦里破霧而出的朝陽霞光,靜靜一笑。
「為他有個好姻緣,也得善報呀。」
小滿這就有些聽不懂了。
一條鞭子和好姻緣,得善報有什麼關係?
馮蘊也不解釋。
男人的野心和欲望,逐鹿天下的殘酷,還有這背後的犧牲和代價,不懂的人,是幸福的……
-
葛廣是立秋以後才回來的。
回到新京,他就馬不停蹄地進宮,找馮蘊復命。
馮蘊問:「軟鞭送到了?」
「送到了。」
「見到雲川王了嗎?」
「見到了。」
「雲川王怎麼說?」
葛廣抬頭,眉峰皺得緊緊。
「雲川王沒有隻字片語。」
一個字都不說?
馮蘊勾了一下嘴角,「好。」
葛廣從隨身的行囊裡面拿出一個巨大的竹筒,雙手捧到馮蘊面前放下。
「屬下出城時,向公公騎馬追出來,把這個交給屬下,讓屬下帶回來交給娘娘……」
馮蘊狐疑地看他一眼。
「是什麼?」
葛廣:「娘娘一看便知。」
這麼說他已經看過了,沒有危險。
馮蘊打開竹筒上的塞子,發現裡面全是焰火。
與當年在塗家塢堡的煙蕪居,二人跑到山腰上的放的那些,如出一轍。
「這人腦子不會真的壞了吧?」
向公公給的,一定得了淳于焰的授意。
那送焰火給她便是淳于焰的意思。
可不過年,不過節的,他送一捆焰火做甚?
馮蘊垂著眼眸將焰火放回去,無法復位了,這才發現裡面還有一個東西……
是一支鐵製的鳴鏑,小棗的形狀,上面穿了孔,哨孔、哨腹、鏃和哨身,都打磨得十分光滑,用一條紅繩繫著。
馮蘊微微眯起眼。
半晌握入掌心,示意葛廣把焰火帶走。
「拿去花溪,放給孩子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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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後,瑞寶不知從哪裡聽說,花溪的小夥伴看到了特別美的焰火,饞了許久。
馮蘊見不得他受委屈,找叢文田從塗家塢堡捎了些過來,又領他去花溪看了一回,孩子這才滿意了,在她臉上吧唧了好多口……
「娘好。娘最好。」
馮蘊心窩裡都甜透了……
入冬時,便有消息從雲川傳來。
淳于焰繼位雲川王后,於臘月里迎娶了雲川王妃。
與王妃一同進門的,還有側妃兩個,如夫人十二個。
雲城為慶賀大喜,熱鬧了整整三天。
關於雲川王妃,信里除了說她是雲川國重臣夏侯石之女夏侯婉瑜以外,沒有再說別的事情。
女子的事,往往是排在重大信息之後的。
沒有人知道這位雲川王妃,是如何得了雲川王的青睞,但花溪那些與淳于焰相識的舊人,得知他大婚的事,繼當年他離開花溪以後,又掀起了一波熱議。
大多人評他,性子古怪,不好接近,不是好人……
可是他到底做了什麼惡事,又沒有人能舉出個一二三來。
於是,笑笑,鬧鬧,三五天後,事情便煙消雲散了。
許是王妃進門收斂了雲川王的戾氣,此後兩年裡,雲川一直安分守己。
而大雍與南齊的國力競爭,也漸漸變成一種習慣,雙方都削尖了腦袋謀發展,只要不打仗,便天下太平。
日子安靜得如一潭死水。
要不是璟寧七年那一場突發的災難,人們大抵會在日益富足的和平歲月里,忘記掙扎過的亂世是何等的艱辛,忘記這其實不是一個和平的世道,忘記那些烽火狼煙的歲月有過的猙獰……
璟寧七年,歲在庚子,天象忽逢異變,大地震顫,山川失色。
位於萬寧郡西南的金州三郡首當其衝,地動山搖間,城壁屋宇傾頹,街巷成墟,百姓哀嚎遍野,死傷之眾,難以計數。
時值七月,盛夏酷暑的天氣,一些州郡烈日炎炎,天氣乾燥,一些州郡忽降暴雨,導致江河水位暴漲。
洪水肆虐,江河決堤,洪流如猛獸一般吞噬著沿岸的村鎮城池,良田千頃化為烏有,百姓流離失所,生計無著。
裴獗急詔欽差前往災區,廣開倉廩,賑災救難,疏導洪水,安定民心。
多事之秋。
大雍朝迎來了自立國以後,最亂的一年。
花溪背靠的長河,因近年修繕做了加固處理,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
在災情發生的第二天,馮蘊便讓阿樓組織起了花溪和附近的村鎮,捐錢捐糧,救治災民。
然而,前來投奔的災民,一波接一波。
沒有受災的花溪,終於還是鬧得人心惶惶。
馮蘊沒有想到,會再次見到孔雲峨和金戈。
一家三口混在災民里來到長門,孔雲娥的兒子衡陽,已然長成少年模樣。
看到馮蘊,他有些羞澀,喚了一聲。
「馮姨。」
孔雲娥也是眼眶發酸。
「蘊娘,我是帶衡陽來投奔你的。」
馮蘊凝視著她,「你們不是去了雲川嗎?雲川可沒有受災。」
孔雲娥看了金戈一眼,垂眸道:「我們的確沒有受災,混到災民里,只是找一個由頭……」
馮蘊看著她,一言不發。
孔雲娥有些受不住這樣銳利的目光直視,雙手來回交握,看向金戈。
「你來說。」
金戈比她鎮定許多。
「雲娘沒有說清楚,娘娘,我們是來報信的。」
馮蘊心裡一緊。
臉上卻不動聲色。
「實不相瞞,長門每天收到的情報,多不勝數,不知你們要說的是什麼事?」
金戈道:「雲川新王登基後,與南齊往來密切。」
馮蘊一笑,「這不是秘密。有新鮮的嗎?」
金戈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一字字仿若從齒縫裡迸出來的。
「齊軍近日異動。憑我對齊帝的了解,只怕鳴泉那一紙盟約,已困不住他的野心。」
馮蘊抬了抬眼,「你們跟南齊仍有來往?」
金戈搖頭,「只見過任先生。」
又停頓一下,似乎怕馮蘊不肯相信他的話,金戈只得老實交代。
「實不相瞞,這是任先生給的情報。」
「哦?」馮蘊笑了起來,眉目安安靜靜的,「我與任先生那點交情,應當不足以讓他冒著背主的罵名,捎信給我吧?」
金戈嘆息一聲。
「任先生是有學問的人,不會為了一己之私。當然,也不是為了娘娘,更不是報復齊帝……他說的那些,我們也不是很能懂得,總歸是為了天下蒼生,也是為大齊國祚,基業長青……」
任汝德那個人,馮蘊多少有些了解。
濁世清醒的一代鴻儒,滿腹經綸,胸懷浩瀚,也有那麼幾分仁者之心……
亂世洪流下,他想撥雲見日,挽回一片朗朗晴空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有一點——
馮蘊這些年和大滿一直有消息互通。
就在前天,她剛收到一封來自台城的信。
大滿說,「皇帝所憂所愁,無非是萬民福祉,蒼生安樂。」
一片歲月靜好,沒有半點要撕毀盟約,與大雍開戰的意思。
是大滿騙了她?
還是蕭三沒有透出半點風給她?
馮蘊把孔雲娥一家三口安排去了長門開在相州的一個成衣鋪去。
一來孔雲娥能料理這些事。
二來,相州離這邊遠,沒有熟人,他們更安全。
第三嘛,當然也是防著他們。
多年不見,萬一引狼入室呢?
她考慮得很周全,回到宮裡,便去找裴獗。
裴獗下朝後,大多時候都待在御書房裡,處理政務。
馮蘊在大門外,就被裴獗身邊的內侍來福叫住了。
「娘娘。」來福笑盈盈地行禮,「還請配殿小坐,稍事等待。」
「陛下呢?」馮蘊問。
來福看她臉色焦急,回頭望一眼緊閉的御書房。
「都督來了。正在裡面跟陛下議事。」
大兄來了?
馮蘊微微一笑,「那沒什麼緊要的,我自己過去。」
來福看她抬步就走,張了張嘴,想攔又咽回去,小心緊跟在後。
-
御書房外。
左右各立兩名侍衛,披甲持銳,很是嚴肅。
馮蘊剛要出聲讓他們通傳,就看到左仲急匆匆小跑過來。
左仲已不再是裴獗身邊的侍衛長了。
當年的那一批人,該升的升,該走的走,左仲和紀佑也在璟寧三年離開侍衛營,分別擔任北雍軍中的衛將軍,一左一右,榮耀加身。
儘管小滿成日在身邊,但馮蘊卻是有些日子沒有見到左仲了。
印象中,左仲不是輕浮的人,怎麼會如此失態?
她心臟一沉,下意識狂跳起來。
「陛下,軍情急報!」
左仲沒有顧得上向馮蘊行禮,對著御書房便大聲稟報。
門打開了。
馮蘊看到溫行溯在裡面,除了他,還有赫連騫和另外兩個將領。
裴獗坐在案前,微微抬眼,「呈上來。」
左仲應聲,大步入內。
馮蘊方才側身讓到了門檻的另一側,裴獗並沒有注意到她。
但她與左仲錯身的剎那,卻看到了他一腦門的冷汗。
可見,事態緊急。
左仲單膝跪地,雙手將急報舉過頭頂。
「陛下,北戎聯合十二部,率十萬鐵騎,已越過蒼岩山,直奔允州而來。」
這些年,每到秋冬季節,北戎部落為儲冬糧,就會趁機生事,在邊地劫掠更是家常便飯,可由於他們居無定所,儘管大雍多次派兵追逐,始終無法斬草除根。
裴獗看著赫連騫,「赫連將軍,此事交由你辦。」
赫連騫拱手:「末將領命。」
他抬頭看馮蘊一眼,行個禮,大步離去。
裴獗轉頭,問溫行溯,「南邊如何?」
溫行溯一身戎裝,肅然道:「恆曲關屯兵十萬以上。淳寧、東泉、涪江等地,多年由州刺史和郡太守領兵,近日並無異動。」
裴獗點點頭。
北戎部落雖然屢屢進犯,無非求一個溫飽,搶到東西就走,而南齊不同,蕭呈野心勃勃,多年的風平浪靜下,早已是按捺不住的暗潮洶湧……
裴獗慢慢起身,走到書案上的沙盤跟前。
「你若是蕭呈,從何處進攻?」
溫行溯眉頭微擰,指向沙盤上的山勢地貌,微微一頓。
「從淳寧出,偷襲丹郡,或是古邑。」
裴獗讚許地看著他,略一沉默。
「往丹郡、古邑兩地,加派人手。」
溫行溯行禮,「末將領命。」
他從書房告辭出來,一眼就看到了候在外面的馮蘊,微微一笑。
「原想這兩日和你嫂嫂一道來看看你和瑞寶。這不,又派了差事,急著要走。」
馮蘊笑道:「大事為重,我自會找嫂嫂說話,大兄不用掛心,保重身體。」
溫行溯點點頭,「我會的,你亦如此。」
這些年,他常在軍中行走,每次回京也來去匆匆。
而大長公主在璟寧四年因為一場大病,這兩年身子便不大好了,成日懨懨不安,濮陽漪只好留在京中盡孝。
二人聚少離多,濮陽漪想讓溫行溯檢查身子的事情,也就一拖再拖。
再拖。就開不了口了。
無子之憾,每次見面,濮陽漪都會提及。
反而是溫行溯,他忙於公務,並沒有將事情放在心上,不僅沒有埋怨責怪,反而斷然拒絕了濮陽漪為她納妾的建議。
漸漸地,濮陽漪也就不提了。
只是內疚藏在心裡,難免鬱郁。
「腰腰,我走後,多陪陪你嫂嫂。」
四目相對。
溫行溯一臉悵然,好像有很多話,又不便多說。
「她就是心思太重,我說的話,她也聽不進去,反而是你說的,能入耳幾句。」
馮蘊輕輕嗯聲,笑著對他道:「大兄放心,我會的。晚上便找嫂嫂來陪我用飯。你自去忙吧。」
溫行溯抬手一揖,「保重。」
他走得很快,身影越去越遠。
馮蘊就站在那裡看他,直到看不見人了,這才轉身入屋。
裴獗問她:「嘆什麼氣?」
馮蘊懶洋洋坐下,神態有些落寞。
「你說,人是不是擁有得越多,越快活?」
裴獗眉頭微微皺起,深深看她。
「皇后不快活?」
馮蘊抿一下嘴唇,纖纖玉指緩緩撫過膝上織錦裙擺。
「我也說不上……這些年,你跟我,還有大兄、平原,小七,還有很多很多人……我們看似得到了很多,可似乎什麼都沒有得到。一年四季奔波,背負各自的責任,見面的時間都變少了,更別提快活了……」
說罷抬眸,輕飄飄看他一眼。
「是我要得太多了嗎?」
裴獗想想,嗯一聲,「是。」
馮蘊嗔怪地瞪過去,隨即又笑出聲來。
「是我天真了。尋常人家的煙火,帝王家的福祿。魚和熊掌,總要有所取捨……」
裴獗握住她的手。
「過兩日,我陪你去花溪走走。」
馮蘊在花溪比在宮裡快活,這是裴獗的認知。
在花溪,哪怕只是蹲在一壟菜地邊是看菜苗生長,她也輕鬆愜意。
而在這座富貴迷人眼的皇城深宮裡,她卻宛如戴上了一道大雍朝最重的枷鎖……
二人相視一笑。
馮蘊心裡的小九九,便散開了。
「走吧,看看瑞寶去。」
寶子們早點休息,明天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