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樹的屈辱
灰藍色的天空低沉,細密的雨點從天際無聲落下。
地面的石板和柏油路被雨水打濕,反射出微弱的光暈。街道上的車輛緩慢行駛,輪胎壓過水窪發出聲響,濺起的水珠在昏黃的路燈下閃爍。
藤井樹撐著傘,在距離學校不遠的社區公園找到了九花月。
她坐在長椅對面的鞦韆上,髮絲濕潤地貼在臉頰上,整個人看起來憔悴而虛弱。柊凜花則站在一旁為她撐傘,目光中透著隱隱的不安。
藤井樹在公園門口駐足片刻,視線與柊凜花交匯,她立即注意到了他,略微猶豫後走上前,微微彎腰行禮,「藤井老師,我先回去了。」
「回去?」藤井樹輕聲重複,似乎對這突然的告別有些意外。
「嗯。」柊凜花淡淡點頭,沒有再多言,轉向九花月,「小月,我回去了。」
九花月沉默不語,目光依然低垂。柊凜花深深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又對藤井樹點了點頭,彎腰行上一禮才緩緩離開。
藤井樹接替她的位置,站在九花月的身旁,替她打傘。
這孩子低著頭不言不語,鞦韆輕輕搖晃著,水沿著她濕透的髮絲滑落,也不知道這是雨水還是她的淚水。
藤井樹幾次想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靜靜陪在她身邊,任雨水敲打著傘面,發出單調而壓抑的聲響,停留在這冷冷清清的公園中。
砰砰、砰砰.
雨滴不停敲擊傘面。
藤井樹將視線略過傘檐,前方有幾片樹葉被偶然雨水沖落,濕漉漉地貼在路旁的牆角,雨勢漸大,空氣中瀰漫著青草與泥土的氣息,仿佛整個世界都沉浸在一種無法掙脫的灰色中。
藤井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只看到街對面的商店櫥窗透出了微弱的光亮。
「.我們回去吧。」
鞦韆上的九花月忽然開口說,藤井樹稍顯意外。
「我今天傷心夠了」
藤井樹微微側頭,瞅見她的狼狽,心裡心疼,「我還以為你會多問我一些問題。」
「.問問題?我能問些什麼?」九花月低著頭,輕輕晃著鞦韆,語氣中帶著一絲無力。
「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可以回答你。」
九花月沒有回應,只是在輕輕晃著鞦韆的同時,低聲反問:
「大叔你覺得我這輩子最期盼的.是什麼?」
藤井樹望向灰色的天空,沉思片刻,「有一個完整的家吧。」
「大叔你認為我有麼?」
「沒有。」
「你能給我麼?」
「.」
藤井樹沉默了,心中翻湧的情感難以言表。
沉默再次籠罩了兩人,只有鞦韆在微風中輕輕搖擺。
「還是回家吧。」
「小月.」
九花月忽然噗嗤一笑,「大叔你都快三十歲了,這麼叫我一個小姑娘不會覺得肉麻嗎?」
藤井樹這時候再看向九花月的笑容,心中酸楚,想開口說話,可是張了張嘴之後,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什麼挽留的話來。
他知道,無論他說什麼,自己內心只要還有對松前心春的在意,都註定無法回應九花月的期待。
「沒事的啦,沒事的!」
九花月又露出了那個熟悉的笑容,「我又不是什麼脆弱的傢伙。我早就習慣了,傷心嘛,一個人去坐坐就好。被拒絕嘛,我也早該料到了,我這種冷冰冰、總擺臭臉的人,哪有什麼資格能被喜歡呢。」
「別這麼說.」藤井樹伸手想要安撫她,卻不知從何說起
九花月站起身,從雨傘下邁步走了出去。離開傘的庇護,雨水立刻將她的肩膀和校服一起打濕。
藤井樹想打著傘跟上她,卻不想這孩子在雨中聳低著頭,背對著他,低著肩膀突然開口:
「大叔還是別跟過來了我只是.有些累了,想要回去休息。」
「我跟著你。」
「不用。」
「我跟著你回去。」
「不用。」
「我跟著你回去。」
九花月輕嘆一聲,語氣中透著倦意,「.隨你吧。」
她提起濕透的書包,邁步朝家的方向走去。藤井樹緊隨其後,打著傘陪在她身旁。
藤井樹現在能做的,就只有待在她身邊,給她撐撐傘。
說來也諷刺,上學時她替自己撐傘的時候一直是笑著的。
可是到了放學,自己替她撐著傘,她的內心無時無刻不在傷心著
雨勢漸漸加大,細雨如薄霧般籠罩著街道,模糊了遠方的燈光。藤井樹默默跟在九花月身後,雨傘撐在兩人頭頂,將冰冷的雨水隔絕在外。
路燈昏黃的光芒從他們身旁掠過,將兩人的影子拉長又縮短。九花月垂著頭,腳步沉重,鞋底在濕滑的路面上發出輕微的「噗嗤」聲。她的肩膀早已被雨水打濕,校服緊貼著她瘦削的身軀,狼狽又瘦小。
藤井樹一邊跟著她,一邊努力尋找合適的話題,可腦海中閃過的言語卻都在喉間卡住。
「你知道嗎,大叔,」九花月突然打破了沉默,聲音被雨聲壓低,「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這條街上的一片落葉,被風雨打散,貼在某個角落,再也沒人會在意。」
「但你可不是落葉。」藤井樹看向她,儘量用溫柔的語氣說道,「小月你不是有了自己的方向和意義?」
「有麼?」
「當然,你想要用小號參加全國大——」
藤井樹的話只說到一半。
「大叔你這不是很清楚麼.」
九花月沒再說話,只是在重新低下頭的時候,將步伐稍稍加快了些。
而藤井樹默默地調整步伐,始終保持著與她的距離。
兩人就這樣靜默地走著,穿過幾條小巷,直至看到了九花月家那盞熟悉的門燈。
藤井樹停下腳步,將傘稍稍傾斜,把更多的雨水擋在她頭頂。
九花月拿出鑰匙,打開了鐵門,正要沿著屋前小道進入房間,卻在院子另一邊,看到了背對兩人的九花太太。
九花真伶站在亭下,目光落在雨簾中,手中握著手機,似乎正在與人通話。
大概是雨聲遮掩,她沒有察覺到門外的動靜。
「啊,我之前就已經和小月說過了。」九花真伶的聲音隱隱傳來,透著一絲熟悉的冷漠。藤井樹剛想出聲,卻被九花月制止。
「是啊,松前家的確對藤井很感興趣。」
「嗯,嗯,當然,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當然重要。來到小樽之後我也一直在按照步驟走.龍一,別著急啊。」
九花月把眉頭皺緊,她踏著腳步,向亭子靠得更近了些。
「心春態度也很堅決,看來是認定藤井了。」
「不用。小月再怎麼說也姓九花,只要小月把和藤井的關係搞好,以後他作為松前家的贅婿,你不是早晚能拿到你想要的?唉龍一,何必急於一時?」
九花真伶的話語斷斷續續,夾雜著些許無奈。
而藤井樹聽到這裡,因為信息量太大,大腦停滯許久。
九花太太這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叫以後自己成為松前家的贅婿,九花龍一能拿到他想要的?
他想要什麼?
九花龍一是松前家的資源?
但是自己就算和心春訂婚,成了贅婿,九花龍一又怎麼得到幫助?
藤井樹想了半天,最終只想到了一個點。
那就是.
他將視線下意識地放到了九花月的身上。
沒想到九花月這時候已經沉著臉,開始朝亭子那邊走了過去。
九花月的腳步在雨中顯得急促而有力,她一言不發地走向那亭子,水滴從她濕透的校服上甩落。藤井樹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驚住了,心想壞了,不由跟著她加快了步伐。
「夠了.」
九花月猛地停在九花真伶面前,聲音顫抖壓抑卻充滿怒火。
九花真伶愣了一下,迅速放下電話,臉上浮現出一絲不自然的笑容,「小月,你怎麼回來了?外面雨這麼大你這個點不是還在學校排練」
藤井樹站在她身後,無法插話,只能目睹這一場母女對峙。
「你剛才說的是什麼意思?」
九花月打斷了母親,她的手握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剛才那是.」
「我總算知道了,母親你為什麼會突然來這裡.我就說呢,你怎麼會突然那麼好心,要過來取得我的原諒.原來原來是和龍一早就計劃好了吧,所謂的過來看我、幫我忙,根本就是在騙我,只是想欺騙我乖乖順你們的願。」
「當然不是.」
九花真伶眼中的慌亂一閃而過,夾雜著的,還有一絲真切的不忍。
她輕輕嘆了口氣,表現出一副無奈的樣子:
「小月,你誤會了,父親只是想為我們找一個好的未來。你父親在東京很需要松前家的幫助,你和藤井老師相處得這麼好,這對大家都有好處.」
「好處.?」
九花月幾乎是吼出來的,淚水混合著雨水在她臉上流淌。她眼中的痛苦與失望如潮水般湧出,「你從來都沒有問過我真正想要什麼!你只關心家裡的利益,只關心父親的計劃!到現在我在你眼裡不過是個棋子,對吧!」
「怎麼會.」
「我、我我.」
九花月被氣得長吁短促。
她抱緊了腦袋。
她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
她不知道自己應該去相信誰。
她更不知道自己這時候應該把自己放在什麼位置。
她好想哭,心中卻又被什麼淤積著,始終哭不出來,只感覺得到心口在發痛。
下一秒,她突然放開抱著腦袋的手,立刻就把她母親手中的手機奪了過去,對著電話另一頭憤怒大喊:
「我受夠你們了!你們每次都騙我,回回騙我,什麼都騙我!你們、你們什麼時候拿我當做真正的女兒!我真是受夠你們了!我就知道!在你眼裡,我永遠不過是個不值錢的工具罷了!受夠了,受夠了,真的受夠了!」
九花月的聲音撕裂著,說完,她猛地轉身,跑向門外,眼角噙著淚,只想要逃離這一切。
藤井樹來不及思考,立即追了上去,雨傘都被扔在一旁。
九花真伶只能在雨亭下遠遠看著女兒奪門而出,她此刻的心情也在翻湧,看到自己落到地板上的手機,她撿了起來。
盯著這屏幕,九花真伶感覺它就如同自己這個家一樣,支離破碎。
「唉龍一你.為什麼就不能放下這個執念呢?」
「小月!」
藤井樹好不容易才拉住九花月的手,強行讓她停下,「小月,冷靜點!不要衝動!」
「冷靜?我已經冷靜得夠久了!」
九花月想要狠狠地甩開他的手,卻又根本爭不脫,少女眼中的淚水終於忍不住流了下來。
雨將她的頭髮徹底打濕,她的哭臉和啜泣聲在雨中顯得特別狼狽、特別悲慘。
藤井樹光是看著她,心中就湧起深深的愧疚與無力,他想要靠近她,想要說些什麼,可又發現自己什麼都說不出口。他清楚,自己無法成為她心中的依靠,無法填補她那巨大的空虛。
漸漸的,九花月哭得近乎失聲,雨水肆意打在她身上,她的苦楚就如同這沉重的雨幕一樣,籠罩著整個街道。
藤井樹實在是看不下去了,這時候把她拉到自己身前。
九花月一邊推開,一邊讓他快走開,別管她。
可藤井樹不管,就是先抱住,抱住再說。
漸漸的,九花月不再有反抗,而是選了接受,躲在他的懷裡不停地抽泣。
「好點了沒有?」
站在街邊的屋檐下,藤井樹聽到懷裡的少女沒了抽噎聲,小聲向她詢問一句。
「餓了。」
藤井樹愣了一下,沒想到她會突然冒出這樣的話。他低頭看向懷裡的九花月,少女的臉上還掛著淚痕,但那雙眼睛中帶著一絲倔強和委屈,仿佛在用這種方式宣洩心底的苦悶。
「餓了?」藤井樹忍不住露出一絲苦笑,輕聲說道,「那我們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吧,暖暖身子。」
九花月沒有說話,只是默默點了點頭。她的臉依舊埋在藤井樹的胸口,像是在借著這個姿勢掩飾內心的脆弱。她的身體微微顫抖,似乎還在回味著剛才那種無法言表的痛苦。
藤井樹抬起頭,看向不遠處的便利店招牌,燈光在雨中模糊不清,但卻成了此刻唯一的光亮。他輕輕拉開懷中的九花月,「先去把衣服換了再吃怎麼樣?」
「先吃。」
「會感冒的啊。」
「先吃。」
「那就先吃吧。」
走進便利店後,隨即把九花月帶到熱食區。他挑了些關東煮和熱氣騰騰的拉麵,放在便利店靠外的餐食位上。
九花月看著眼前的熱氣,眼神空洞了片刻,隨後拿起筷子,一言不發地開始吃。她的動作不算優雅,甚至有些急促,像是在借吃東西來壓制內心的情緒。
藤井樹就坐在她對面,靜靜地看著,沒有出聲打擾。
同時,他拿出手機搜索起附近的民宿來。淋雨了感冒可不行。
「吃完了?」
「這麼快?」
「嗯。」
「還想吃麼?」
「暫時不想了。」
「這不遠就有間民宿,我先帶你去那邊怎麼樣?你洗個澡,別感冒了。」
「嗯。」
藤井樹見她沒有拒絕,在付了錢之後便立刻牽著她的手帶她去附近最近的民宿旅館,開了間房間。
九花月一進房間便一言不發地坐在床邊,藤井樹見她這樣,心痛的同時,給她找了條浴巾,讓她先把濕了的校服脫下,他幫她放個熱水。
也不知道九花月是傷心累了還是怎麼的,她這會兒都很聽話。
藤井樹放完熱水出來的時候,就看到她的水手服、百褶裙、過膝襪什麼的都丟在了一旁。
「好了,熱水放好了,去洗澡吧。」
「.」
九花月什麼都沒說,只是點點頭,然後用浴巾遮掩著身子,走去洗澡了。
「洗完了。」
少女說著,藤井樹抬頭看她一眼,發現九花月的浴巾捆得很嚴實。
「小月.」
「大叔,我不想再說今天的事。」九花月將頭別過去。
「.那行吧,現在時候也不早了,你早點休息,我去隔壁開個房間。」
「你留下。」
「.留下?」
「你難道不怕我一個人在這房間裡自殺什麼的?」
「.」
無法辯駁。
「那我弄個被子睡地上。」
「陪我睡。」
「小月.」
「你同意還是不同意?」
藤井樹很不想這樣,可
只能答應。
「行吧。」
稍晚些的時候,藤井樹躺在了九花月的身邊。
雖說是是和小月睡一塊兒,只是今天的氣氛,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大概是小月今天的確哭累了吧,藤井樹在輾轉反側睡不著的時候,她反而先睡著了。
這孩子.
藤井樹看著她睡顏的時候,忍不住嘟囔她兩句。
剛才她說自殺什麼的,藤井樹蠻後怕的。
他記得這旅館有相當高級的防盜鎖鏈,也就走過將防盜鎖鏈扣上,用房卡鎖住,丟床底下。
再將窗戶啥的一併緊閉後,藤井樹才稍微安心一些。
他重新躺會九花月的身邊。
今天還真是.
不知過了多久,大概過了半夜吧。
藤井樹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第一次遇到九花月的那一天,她在自己面前跳了下去。
明明那個時候根本就不關自己的事,明明那個時候即便是九花月死在了自己面前,自己也只不過是個目擊者罷了,可以現在的目光回看.心裡,處處都透露著不舍。
大叔大叔大叔
這孩子笑著喊自己的時候,心裡是有多甜蜜啊?
她本可以一直笑著,一直開心地笑著
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九花月的笑容,到了後半夜,藤井樹莫名覺得,溫暖了起來。
這是種特別的溫暖,像是將自己整個人都包裹。
自己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跌入進了夢想鄉之中。
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越來越強烈,越來越強烈,直至藤井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
咋這麼奇怪,這感覺?
還伴隨一陣若有若無的聲音。
自己想起來還像是被什麼給壓著一樣。
藤井樹心裡泛著嘀咕,他迷迷糊糊拿起手機,單手打開手電筒功能,眼一睜,手極其勉強往中間一照。
他直接傻了。
「小、小月.?!」
「哼。」
九花月才不理他,雙手就在他的肚子上,閉上眼,只管她自己的事。
「不行,小月,這不行!」
藤井樹想起身,發現自己渾身都是軟了。
想起來,還沒勁兒
精神力完全集中不起來或者說因為太過精神,根本分不了心。
不對?!
自己的手腳怎麼還被綁了?!
難怪剛才手機都舉得特別艱難。
不行了,根本不行了!
藤井樹眼睛緊閉,哭笑不得,只好用近乎哀求的語氣:
「小月,小月,別這樣,真別這——」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好險!
好險!
就差那一麼一點點!一點點啊!
藤井樹一陣後怕。
「切,」九花月下巴微抬,不屑臉,「嘴硬。」
「小月、小月,別,你輕點,輕點行不行!」
「不行!」
「要是你一不注意,我們我們不就完蛋了麼?」
沒帶啊!
「這樣正好!」
「小、小月,你絕對是開玩笑的,對吧?」
「誰跟你開玩笑了,我反正是想明白了,早這樣不就行了?」
藤井樹是又哭又笑。
他就這麼就這麼.!
唉.
「你」
九花月忽然愣住,停住幾秒,像是感受到了什麼一般,盯著他。
「.」
藤井樹這下想拿手拍臉,都拍不了。
唉.
完蛋了。
徹底完蛋了。
「大叔你怎麼這麼雜魚啊?」
「夠了!不許你說!」
「.還不准我說實話了?」
藤井樹躺在枕頭上,已經徹底無話可說。
「等等,小月你不會你——!」
「那肯定啊,我怎麼夠啊。」
「.」
受罪,純受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