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路夢上前與機械師握手,他一眼掃過,注意到這個年輕人髮絲間還沒有來得及擦乾的水份,以及雖然好好扣上、但倒數第三節扣子扣錯了位置的大褂,他心裡暗自笑笑,卻並沒有必要戳穿:「能夠讓傳說中的沃爾夫親自出來接見,該感到榮幸的應該是我才對。」
「……嗯,嗯。」沃爾夫明顯頗有些不適應這樣的場合,有些嘀咕,「說是小事,但你干出來的事情可不小……請。」
路夢跟著他進了實驗室,這裡原本是準備給首席的工作場所,不過自從沃爾夫接任以來,他的吃喝住行等生活也一併在實驗室里解決,幾乎不邁出一步,倉促之間要找另一個會客的場所還真不容易。
何況,沃爾夫要聊的東西,並不太想讓其他人知道。
還是自己的地盤最安心。
照理是琳琅滿目的樣品,路夢快速地一一掃過,而後眉間一挑,側過身去看往一個方向:「這位小姐有什麼指教?」
那是一個扎著麻花辮的女孩,胸前抱著一本厚厚的辭書。
路夢注意到了她的存在,不過從自己進入以來,就察覺到對方的視線一直黏在自己身上。
「如果我沒記錯,我們應該是第一次見面才對。」他笑道。
「呃,不……我的意思是,是的,無名者先生。」女孩的打量被戳穿,一時有些慌張地行禮,「我是沃爾夫老師的弟子,叫……」
「魯代,你怎麼還在這裡?」沃爾夫注意到了這邊的情況,一皺眉,「我讓你背的古語詞彙掌握了嗎?一個象形字的四種發音的不同含義能夠區分了嗎?」
「老師……」魯代的頭瞬間耷拉了下去,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還沒有。」
沃爾夫說到做到,自從那一天說要檢查她的古語課程進度,之後的日子那就往死里檢查——作為窪地瀉湖的首席機械師,他的要求嚴格程度,自然不是世界盡頭的普通大學講師能夠比的。
毫不誇張地說,如果能在沃爾夫手下出師,若再去機械師總部進修讀書,無異於滿身通關套刷新手村一般簡單,只是走個形式。
魯代帶著對老師的「恐懼」,下意識又看向了路夢——如果是其他人來訪,沃爾夫根本就沒有興趣,她就代老師出面給推辭了。
而如果等到沃爾夫真的有興趣接待,那要麼是私人好友會面,要麼是機械師小圈子裡的高規格洽談,又用不上她這位學徒來侍奉。
只是,這位無名者……似乎上面哪一類都不屬於。
是的,作為擁有守望銀卡的人,等到真正見面,路北游當然為科技獵人以及這些駐站機械師所知,沃爾夫與魯代早早確認了對方的身份。
雖然沒有必要,但此後窪地瀉湖也為其刷卡驗證過。
當顯示屏幕呈現出序列13、那帶著銀光的符號時,主持與圍觀的人身上,還是不由得泛起一陣雞皮疙瘩。
這原本是守望序列中最低的排位,甚至身處外圍不入內環……但他做出的事情,卻根本無法以此來衡量。
哪怕嘴上說著,對於世俗的成就他們並不怎麼看重,可突破一定的程度,那就如山臨眼前,再怎麼自我催眠與自視甚高都無法忽視。
明面上是黑色之爪接管了窪地瀉湖,但知曉內情的人則清楚:正是他,一手掌控了這場顛覆。
如果沒有無名者的出手,誰也無法想像雙方的鬥爭會以什麼樣的程度展開,又會到達什麼樣的烈度,派遣審查官只是最後一次試探,之後矛盾一旦擺上檯面,恐怕就是曠日持久的對抗,血流成河毫無體面。
但是現在,一次「試探」就直接結束了。
就好比兩軍對壘,你派出斥候偵察,結果直接拿下了敵人的大營一般,贏得不要太輕鬆。
而路北游殺死的秦,在守望序列中排名第7,即便是在整個科技獵人的歷史裡,這都算是前茅,如今在世的守望者能夠超過他的,恐怕就只有劍聖與大陸北方的那位……雖說銀卡序列不等同於實力,卻可以據此評估守望者之死造成的影響。
對於做到這些事情的人。
魯代怎麼可能不感興趣。
更何況……
「老師……」她看向沃爾夫,說話聲音越來越低,可還是堅定地將手裡的書本舉起,示意對方。
沃爾夫先是不解,但等他看清了魯代抱著的辭書後就明白了,他想了想,眉頭舒展開:「也是。」
「路先生,不介意的話,就讓我的弟子旁聽吧。」機械師緩緩開口道,「如果不出意外,我是打算讓魯代接我的衣缽的……有些事情人說過一遍就不想再次提起,也是時候讓她知道清楚了。」
「有關您所掌握的語言。」
那失落的古語原型。
聽到前半句話,魯代先是鬆了一口氣:沃爾夫之所以會如此慎重,與他之前的態度原則並不違背,這位純粹的機械師所看重的,確實並非無名者所做出的事情,而是他腦海里所掌握的知識。
他雖然骨性高傲,可對於真的能超過自己的人,哪怕只是在某一偏門領域,依舊會恭敬以待、潛心求問……否則根本不可能在機械師的道路上走得這麼快這麼遠。
只是值得沃爾夫這般對待的人,相當之少而已。
以無名者在那首小詩上展現的造詣,對古語的掌握令魯代都覺高山仰止,他與老師的交流,自己自然不能錯過,作為機械師的學徒,她也有一顆好學求問之心……只是,聽到沃爾夫的後半句,魯代卻愣住了。
雖然得到了全城大多數機械師的默認,可沃爾夫公開以及在她面前提到將自己作為繼承人培養,還是第一次……對此,魯代還沒有來得及為得到老師的看重與偏愛而感到驚喜,就已經被他話語中的沉重給壓住。
怎麼?
不就是一場學術交流麼,搞得好似託孤一般。
魯代第一次察覺到,老師之所以對古語以及其原型那麼重視,恐怕不單純因為它是所有解讀研究的基礎,背後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
以至於沃爾夫都沒有召集其他的機械師,甚至之前會面的時候,他都不願意提起此事。
「當然可以。」路夢向著師生兩人點點頭,在對方的指引中坐下,「看來你們收到了我的信箋……沃爾夫先生學術繁忙,為了引起您的注意,不得以用了些抓眼球的手段。」
不管機械師這個組織的設立,在真實的歷史上有怎樣的隱秘。
對於其中切切實實在為了文明復甦、解讀失落科技而努力的個體。
路夢還是很尊重的。
相較於這片大陸上其他那些爭權奪勢爾虞我詐互相攻伐的勢力,有這樣一批人存在的確算得上清流……當然說是泥石流也可以。
「不必這樣說,您的巧思讓我很是佩服。」沃爾夫搖了搖頭,「多餘的話我也不多說,既然您提到那首小詩,那應該能猜到我的疑問……」
機械師直視向白髮青年的眼睛:「『您是從什麼時候,又是從哪裡學會這種語言的』?」
「『從小』。」路夢坦誠道,「『我家鄉的人都這麼說。』」
「『你可不要與我打趣。』」
「『千真萬確』。」
「『嵌』什麼……」
魯代瞪大了眼睛,視線在老師和無名者的身上來迴轉移,盯著他們的口型,同時耳朵也在努力辨認。
結果每一個音節都是熟悉的,還帶有抑揚頓挫之感,可連在一起她就聽不懂了。
他們正在使用古語交流。
並且,不是古通用語,而是寫在信箋上的那種古原型語。
「這,那……呃。」最後,還是沃爾夫敗下了陣來,他擦了擦汗,「您確實比我熟練。」
路夢喝了口水,潤潤喉。
這樣的勝負。
他都沒有什麼成就感。
可如此一來,沃爾夫可以確認他的確掌握了古原型語之一,而非單純的從哪裡摘錄下幾個詞彙。
但是,這就讓機械師更加疑惑。
能夠熟練到這種程度。
難道,他真的見過……
「路先生,我再認真確認一遍。」沃爾夫近乎一字一頓,「這真的是您的家鄉話?」
所謂的母語。
「千真萬確。」這次他用的是通用語。
「翻譯」之下,魯代也聽懂了,瞬間詫異地看向了路夢。
沃爾夫則皺起了眉。
迄今為止,第二帝國後人類歷史上第一個被記載的村落位於大陸極北的黑暗之指,因此也被機械師們稱為「第一村莊」。
但是那個地方,如今已經被泛濫、不斷蔓延的彩繪部落之一給占領了,村民不是亡於食人族的口中,就是被迫食肉轉化為了同類。
沒有一個倖存者。
路北游的身世成謎,有人暗中調查可也沒有什麼結果,公認的就是對方於樞紐站中發跡……難道其故鄉還是已經滅亡的第一村莊不成?
可即便是第一村莊,他們也只是保留下了更多關於骨人帝國的記憶,日常對話使用古通用語而已。
與對方掌握的語言,並沒有直接的關係。
——他在說謊。
沃爾夫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然而,他並沒有挑明,路北游會有所隱瞞也是正常,只是年輕的機械師開始感到有些棘手。
沃爾夫確實不太擅長這樣的局面。
「老師,您請路先生來到這裡,不為別的,但為什麼要這麼關注這門語言的來源呢?」就在空氣有些凝滯的時候,魯代開口了,打破僵局,「這並不重要吧。」
路夢饒有興致地看向她。
「你不懂。」沃爾夫心裡有些感謝弟子的解圍,嘴上卻堅持道,「還記得我提過,我在世界盡頭的師兄嗎?」
魯代點點頭。
在老師的口中,正是對方從古通用語中反解碼出了這門原型語的常用詞彙與發音,沃爾夫也是從他這位師兄那裡,學會了其中的十之一二。
從成就來看。
對方毫無疑問是不亞於沃爾夫的天才。
最後的結局卻是被開除學籍,逐出機械師的行列,離開了世界盡頭後,至今依舊默默無聞。
生死不知。
過去魯代就十分好奇,然而察言觀色老師的態度,她從不敢主動提起。
「他的名字叫塞萬特,是我見過最有天賦的人。」沃爾夫罕見地如此承認,「路先生有沒有聽說過?」
「沒有。」
「但是,你有沒有聽過他的另一個名號,那是他在解讀出成果後給自己起的,是眾多代表著古代研究者的稱呼之一……」沃爾夫堅持道:
「名為『學者』。」
「路先生、魯代……這是我第一次告訴別人,這種文字並非是失落的語言那麼簡單。」機械師拿出了路夢之前書寫的那張信箋,鄭重地攤開,指著上面的字跡:「以我師兄的研究成果來看,它極有可能是上古文明賦予骨人高度智能與情感邏輯的……底層語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