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魯代下意識重複著這個詰屈聱牙的詞彙,心裡卻是掀起了滔天駭浪。
「師兄和我們都不一樣,他對於遺落的數理科學都不感興趣,他關注的是心理學……骨人的心理學。」說開了之後,沃爾夫不再掩飾,也像是勾起了他的回憶,「當時所有人都嘲笑他,即便要研究骨人機械的邏輯,也應該從程序上去尋找,怎麼能付諸這樣表層的形式,何況說到底那些鐵盒子裡到底是否擁有與我們生物類似的思維,誰又能真的確定呢?」
「沒成想,真讓他成功了。」
「準確地說,骨人之所以能夠擁有思維情感,並不是從我們現有的任何一種技術路徑出發,智能大廈的基石……是自然語言。」沃爾夫說道,「只是因為這自然語言的『自然』是對於他們的使用者而言,而使用它們的古人,如今早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上,所以後人即便解讀出些許字符,也只會將之視為神秘難解的暗碼。」
所以即便是第二帝國,生產技術還沒有完全失落,也只能依靠工廠生產出鋼鐵蜘蛛亦或是蜂巢無人機這般半智能化的機械。
而無法再製造出自己的同類骨人,導致他們的數量不斷消亡。
「但是,師兄……學者他,解讀復原出了這語言本身。」沃爾夫有些動容,「具體的工作我不清楚,僅僅是因為在世界盡頭時,我沒有像其他人那般排斥遠離他,將之視為一個怪胎……才在第一時間得知了這一消息與結論。」
「古語,是鑰匙。」
「老師等等……」魯代回過味來,詫異地看向他:「你是說這門語言真正的作用並不是用來解讀古籍,而是用於理解骨人智能的運行邏輯——但這樣一來,不就意味著我們可以篡改他們的思維了嗎?」
自由意志,是一個高貴的詞彙,然而只要實際在現實世界生活過,便知道這個社會上有無數種方式可以改變並影響一個人的思維。
從改變精神的教育、信仰到直接作用於肉體的病痛、藥物,所謂的靈魂就像是膠泥一般可雕可塑。
惟一的例外,便是那些由鋼鐵構成身軀的骨人,世人公認骨人的思維可以改變,前提是他們自己調整選擇保留哪一部分的記憶,一旦牢牢地刻在晶片上,便是歲月都不能將之摧毀,直到超出上限。
是以,骨人可以是技藝精湛的匠師、最勤懇的農夫……以及最忠誠、最無畏的士兵。
但是現在,魯代聽到了一個可以撬開這堅固壁壘的手段。
僅僅是一門語言?
「沒錯,當然這其中還要配合其他的手段,並非對普通人洗腦那般簡單——畢竟後者我們在歷史上已經實踐總結出了太多的法子。」沃爾夫說道,「然而,因為研究所謂『骨人心理學』的只有師兄他一人,在公開發表前,具體該如何運用也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可惜,就在發表之前,他已經被逐出世界盡頭了。」
塞萬特只是對沃爾夫分享了他解讀出的文字詞彙,卻不涉及真正最有價值的部分——當然即便只有前者,那也算是相當寶貴了。
就連一部分的語法,都是沃爾夫在來到窪地瀉湖後,才自行摸索出來的,是以他得知世上還有一人、無名者同樣掌握著這門語言。
才會驚訝中帶著沉重。
屋內一時陷入沉默。
「學者……」路夢後靠著椅背,手指在桌面輕敲,空中迴蕩著輕響,「說不定……我還真有些眉目。」
那是在復仇地的邊緣。
他遇到第一個吹哨者的時候。
零二。
『你這樣做,學者不會放過你……』
那骨人使用的是學者教導的一種加密語言,當時小霍也在場,但是完全聽不懂。
只是,路夢對答如流。
因為那時,
他們說的就是中文。
那名吹哨者,被學者改造了。
吹哨者這一型號,本就貼近私密,因為要直接服務於古人,或許在所有的智能機械中,就是能夠聽懂失落自然語言的最後一批。
哪怕他們的記憶已經被刪除,但是內置的底層依然保留著觸發程序。
所以路夢在與那名尋找骨肉換生的吹哨者對峙時,最後才能夠短暫地控制對方的行為片刻。
僅僅是單純說出口,就有如此大的威力,如果換成是精通「骨人心理學」的學者……將一台吹哨者的思維完全重置替換也不是不可能。
吹哨者的身體本就附著了生化血肉,自我認知又是「人類」,難怪零二會認為他已經變成了人類。
但是這些東西……
應該告訴別人嗎?
「你知道?」聽了路夢的話,沃爾夫驚得從座位上坐起,但他很快意識到了自己失態,就勢扶住桌子,試探道:「路先生,你是怎麼得知的我師兄的消息?」
在他說出師兄的名字塞萬特而對方沒有什麼反應之後,沃爾夫其實就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
之所以提起古語發音的「學者」,也只不過是為了碰碰運氣,確保沒有遺漏。
這一稱號只是塞萬特私下裡與他的戲言,最壞的情況下,世上知曉的恐怕就只有他們兩人。
「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路夢觀察著沃爾夫的表情,這位機械師的臉上有著對故友的擔憂,但更多的……卻暗含著恐懼,「你師兄他當初是因為什麼,才被機械師開除的?」
魯代也反應過來:是啊,做出這等堪稱劃時代的發現,哪怕塞萬特的為人比老師還要難以相處,也不至於落到被開除的地步。
一個機械師擁有更多的怪癖,都無損他的研究本身,甚至當他功成名就之後,這些小細節反而會成為大家津津樂道的話題,作為天才總是不同凡響的又一佐證。
魯代一開始以為塞萬特的成就只是在古語言上面的,並且還是偏門,畢竟現存的所有古籍沒有一篇是完全用它寫就的,嚴格來說沒有什麼實用的解讀價值。
可經過老師的解釋,她才知道完全不是如此。
對上路夢的目光。
沃爾夫心裡一寒,下意識就想要躲避,可最後還是忍住了。
他暗自嘆了一口氣。
這個總是被他刻意迴避的問題,該來的總還是要來的。
如果連這都不說,看樣子是不可能取信於對方。
「那是一次申報伊予獎的前夕……」沃爾夫看了眼魯代,過去即便是對他這位弟子,自己都沒有提到過,「我幫師兄整理好了材料,就是那些已經解讀出來的文字,雖然只是最基礎的工作,可光憑藉這些,拿下那一屆的伊予獎綽綽有餘。」
也正是在那一次,沃爾夫學會了這種失落的文字。
當時塞萬特還提議與沃爾夫一起聯合署名,共享伊予獎的榮光,便當是對方沒有疏遠自己,願意與之為友的報酬。
沃爾夫則嚴詞拒絕了,他自然是想親自做出足以稱道的成就,而不是沾別人的光。
與塞萬特相識,僅僅是因為他敬佩這位師兄的才華罷了。
塞萬特笑著說,這倒很符合他這位小師弟的性格,年輕人就該氣盛。
沃爾夫沒搭茬,只是反過來問對方為什麼不將「骨人心理學」這門學科的研究成果一起上交,那才是真正跨時代的發現。
並且塞萬特此前正是因為研究所謂的骨人心理才受人嘲諷、學術資源處處打壓,如今提交古文字解讀固然揚眉吐氣,可在外人看來不知道兩者聯繫,只覺得是完全兩個不同的領域,反倒是讓塞萬特顯得有些棄暗投明終於成功的感覺。
回擊就不那麼有力。
「當時他說,真正寶貴的東西都要最後才出場,等他像擠牙膏一般每年都擠一點出來,說不定還能包圓往後的好幾屆伊予獎……」沃爾夫回憶著,臉上不由浮現一絲微笑,「我沒當他是開玩笑,試想一個機械師在孤僻中不被認可了獨自研究那麼多年,終於一朝得勢——全部抖落出來把臉一次打幹淨了怎麼行?自然是要勾起所有的反對者,一次又一次打得他們心服口服才夠痛快。」
一邊的魯代小雞啄米般點頭,顯然已是聽進去了,代入了情景。
仿佛她自己就是那不得志的師兄塞萬特一般。
只不過以這位學徒的追求,只能暢想到自己風風光光地從世界盡頭的機械師大學畢業,回來讓那位女醫生羨慕嫉妒恨這一步……
「但是,你們的成果沒有遞上去。」路夢此前一直沉默著,這個時候開口,一針見血。
魯代啄米般的動作一頓。
「嗯……準確地說,我們準備的資料送上去了,但是等到伊予獎公布,上面並沒有師兄的名字。」沃爾夫緩緩開口,「後來,我才知道,那些報告根本就沒有到評審委員會的手裡,而是轉交壓在了最高層。」
「塞萬特,錯過了。」
「怎麼可以這樣……」魯代喃喃出聲,她可以想像到如果是自己遭遇這種事情,心裡的失落。
路夢依舊在觀察著沃爾夫的表情,發現他此刻的臉上並沒有什麼惋惜之情,反倒是淡然地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果然,機械師接下來開口道:「因為,就在伊予獎公布的前一天,世界盡頭最高委員會派人來調查了解情況,順便邀請師兄前往隱室參觀,我們外人都傳說那就是儲存兩枚核心之一的地方。」
「但是師兄把他們都殺了,帶走了一大批機密的資料,包括一把收藏了八百年的銘刃……」
「然後連夜出逃,不知所蹤。」
「真是……誒?」
魯代呆住了。
剛剛的氛圍不還是一個不得志的青年學者終於揚眉吐氣卻又遭遇學術打壓的黑幕故事嗎?
怎麼一轉武鬥了。
而且能夠從機械師的總部殺出去……這是什麼超人。
「我的師兄實力很強,能夠在研究之餘還潛心武道……所以我才說他是天才。」沃爾夫有些疑惑地看向弟子,「怎麼,之前我沒有提過嗎?」
完全沒有!
魯代已經不想說什麼了。
「機械師總部也有問題,但是現在看來,師兄他早就知道了這一點——他知道這門古文字的研究成果對高層的那些人意味著什麼,而他們絕對不會公開發表,而是會私下收買接觸……」沃爾夫緩緩接道,「但是,他利用了這一點。」
「現在想來,如果上交的那份材料上,如果署了我的名字,我也會成為被監視的對象,絕不可能還有機會像今天這樣前來窪地瀉湖駐站。」
機械師笑笑。
「也不知道是否該感謝他。」
塞萬特的確主動提議過,但正因為他了解這位小師弟的性格,所以知道對方一定會拒絕。
這才顯得自然。
而從另一個角度說,這讓一同參與的他,一直都沒有起疑心。
等到沃爾夫知曉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