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的各地,有著這樣一批人。
他們,是蜂巢的流放者。
可,這並不全是壞事。
有許多的同胞接受不了自由之苦,最後因為信息素的衰竭而死;但也有更多的他們,走出了沙與泥構造的巢穴之後,反倒融入了更加殘酷、卻也更加精采的世界之中。
外面的世界看起來紛繁複雜,可統治的邏輯是與蜂巢中如出一轍的,只要略施小計,就可以讓本該是管理者的他們,獲得獨屬於最高一人的自由——
蜂巢王子身披教袍,在幽暗的礦道中行走,他雙手抵住胸口看起來虔誠無比,然而所有看到他的山民,都只會更加虔誠與狂熱地拜倒,就好像觸發了什麼機關似的。
礦道在他面前延伸:支撐橫樑每隔三米一根,木質已經被潮氣侵蝕發黑。頂部岩層裸露出鐵礦的暗紅色紋路,牆壁上釘著生鏽的鐵鉤,懸掛著斷裂的鐵鏈;積水在凹陷處形成水窪,反射著油燈的火光。
運礦車的軌道已經歪斜,枕木腐爛,鐵軌上布滿鏽跡。
甬道狂風吹過,砂石捲起倒伏。
他是布道者。
統治維徹教派的領袖。
雖然是身處於被封鎖的哀礦鎮之中,但能以一人之力統率起廢墟中最大的有組織地倖存者團體,並且將狂信的種子播撒出去……布道者確實像他的蜂巢王子同胞一樣,思維敏捷而口舌充滿了煽動蠱惑之力。
不過也因此,他成為了幾萬人中唯一還在思考著的大腦。
他也清楚地認識到:
不管自己現在取代『血色餘孽』、在這些山民當中取得了什麼樣的地位,最終的結局不過都是伴隨著哀礦鎮一起全部走向消亡。
布道者的手上拿著一本殘破的書,維徹教派以屍體為養料的整套血池構建之法,就是從上面得來。
因為這個緣故,這本古書也就成為了維徹教派的聖經,不過它只能由布道者解讀宣講而已。
也只有布道者知道,它的本質其實是在外界被稱作『古代科學書』的東西——可惜當布道者來到哀礦鎮時,這裡已經因為封鎖混亂了至少二十年,這一座曾經擁有科技獵人守望者活動、工業無比發達的城邦,快速墮落為了野獸般的人群互相紛爭的場地,就連基本的人性都無法保全而轉變為食人部落的大有人在,更別說保有基本的文化素養了。
不過,就算有少數血色叛亂時期的老人還活著,因為布道者確實於飢餓與混亂中拯救了他們,出於感激與從眾的威壓,他們才不會在這種時候站出來指出『真相』。
也沒有人關心。
能活著就不錯了。
古代科學書上的知識,布道者其實已經吃透了,他現在還抱在胸前,不過是裝個樣子。
光輝燈籠照耀亮了礦洞大廳。
這裡橫跨五十米,頂部拱起成穹頂形狀,十二根石柱沿著邊緣排列,每根都有三人合抱粗細。
頂部的岩層中裸露出鐵礦脈,暗紅色的礦石在積水中投下倒影,地面中央鑿出了一個環形水池,積水漆黑,水面上漂浮著木屑和鐵鏽,一把石質的座椅安置其中。
這裡四面八方都能看見小型坑道的入口,像蜂巢般密集,血月祭司早已匯聚。
恭候著他們的教主走進聖堂,齊聲念誦著那幾句禱文。
「至高的岩與月啊,見證這場儀式……」
「讓飛鳥享用仇敵的軀體,讓黃沙飲盡我們的體液;」
「我們將以死亡淨化污穢,以犧牲換取希望,以痛苦換取祝福……為豐收獻祭生命,為來年奉上血脈!」
布道者設計的這幾句禱文都是有用意的,相比起直接食人,將同類的屍體作為肥料、補充哀礦鎮因為過度採掘環境惡化早已經無法自然耕作的土地,無疑更加容易讓人接受,尤其是不會染上被轉化為食人族的詛咒。
但畢竟對心理還是有衝擊的。
正是靠著維徹將萬物統歸自然的循環教義,布道者才說服了哀礦鎮的倖存者們——在這裡,每一具屍體、每一滴鮮血都是極其寶貴的,哪怕是自己逝世的親屬與家人、流產的胎兒或夭折的嬰孩……死亡之後的屍體也要統一投入血池發酵。
成為澆灌作物的肥力。
私自埋葬或者焚燒,絕對是重罪。
即便是這樣,脆弱的生態平衡還是時常被打破,山民們才需要派出巡獵小隊出擊,進攻食人族化的城民,最好是抓獲俘虜,這樣才能保證不因為受傷死去而損失填補肥力的鮮血。
死者與俘虜待遇的唯一差別是,如果是山民部落自己的屍體,它們會先由最忠誠的血月祭司處理成血肉混合物裝在瓦罐之中,再交給銀月守衛——這樣便可以最大程度減少負責倒送之人的心理負擔,眼不見心為靜,防止他們看見平日裡的相熟面孔,最後墜入血池。
至於外人和俘虜,直接殺了推進去了事。
還有其他的,比如用屍體吸引偶爾可能降臨、跨越了整座城邦礦場飢餓無比的食腐鳥,再獵殺它們補充肉質……就都是依附於血池的其他環節,產出的糧食有限。
「骨肉歸於禽鳥,鮮血獻於黃沙。」布道者向著所有的血月祭司回禮,光是在場的血月祭司就有幾百人,如果加上分布在各地層與各礦道之中的就更多,他們就是布道者的神經節,負責向那些布道者自己可能都沒有完全清楚的地下角落傳播旨意。
再加上在山民比例中高得嚇人的銀月守衛還有從血色叛亂中繼承下來全民皆兵的傳統……毫不誇張地說,如果是在外界,布道者已經手握了足以縱橫幾方行省的豪強軍隊。
而且還忠誠狂熱無比。
可惜,是在哀礦鎮內。
布道者的心蠢蠢欲動,他其實早就有能力率領山民衝出食人族、高牆盾衛的封鎖,可結果必然也是兩敗俱傷損失慘重。
哪怕倖存者依舊奉他為尊主。
地位實際上還是跌落了。
而到了外界,沒有哀礦鎮這般『天賜』的極端環境,維徹教派的教義無法傳播開來,不可能再重新發展與其他的勢力爭霸稱雄。
看起來,似乎還是永遠待在哀礦鎮裡好一些……
「布道者,泥西方位的……血池產出這一季不及預期。」
「鮮血牧場也是……」
「信者無能……」
「我的也……」
血月祭司的一條條報告飛進布道者的耳朵里,刺痛著他的神經。
維徹教派的經營情況,已經每況愈下了。
要想糧食平衡,要麼增加產出,要麼減少消耗,看起來只要讓山民們多出擊進攻城民就能做到,戰死更多的人還能收穫更多的屍體與俘虜……
然而,這是在切身消磨他們的實力,一旦超過了臨界點,越來越變異與有組織的食人部落甚至有可能反過來攻破他們的防線。
另一邊,他們還有敵人。
——荒野血獵。
這些野民中的組織,深入哀礦鎮,根本就不是為了獵殺食人族……而是為了獵殺他們!
獵殺『血色餘孽』。
哪怕布道者已經想辦法將自己改頭換面,甚至將許多犧牲或者失蹤的血色義軍領袖都改塑為了背叛群體的叛徒、說正是因為他們才招致了今日的禍端……可哪怕血色餘孽已經成為了維徹教派,荒野血獵的行動還是沒有停止,仿佛只有他們這些人的頭顱才能獲得獎勵。
血獵本身並不算可怕,但這提醒著叛軍後裔們:那位哀礦封鎖的設計者,始終沒有忘記他們的存在。
一定要趕盡殺絕為止。
這就像是一道陰影,籠罩在布道者的心頭,讓他不敢輕易地削弱自己所控制的力量。
除非徹底決斷之時。
「布道者,」這時,一名血月祭司站了出來,在蜂巢王子的面前小心提議著,「我記得您的巢穴有一座專屬的血池與地下農田,不知最近的產出……」
與礦道中其他的血池不同,布道者擁有的產業異常神秘,它不僅要吞噬肥液,還需要能源供應——各處血池發酵產生的不止是肥料,還有一種可以燃燒的氣體。
這點燃料不夠滿足全體山民的需求,而且大半供給了布道者本人。
由他分配。
不過消耗巨大,好處也是明顯的,大家估計這布道者的產業占地最多不超過一個大礦洞,然而身在地下其產量卻是可以高出那些同等面積農田的十幾甚至好幾十倍。
又成為了神跡的一大體現。
也就沒人對分配有怨言。
不過,似乎是最近一段時間來,分布在各個礦道的部族已經很久沒有聽過布道者產業的消息,裡面做工的人也像是銷聲匿跡一般——可血池產出的燃料,依舊在往裡面提供消耗。
在整個維徹教派肉眼可見的產出失衡的情況下,血月祭司才有此問。
「怎麼?」布道者的聲音冰冷,「你懷疑我藏私了?」
「不敢……」聽到尊主的語氣變化,祭司心知不妙連忙低頭。
可是已經晚了。
只一瞬間,一柄利刃自這名血月祭司的後背貫入,穿胸而出。
不知什麼時候,一名刺客已經閃身到了他的身後。
果斷出刀。
只在布道者的一念之間。
而就在傷者的鮮血將要噴涌的時候,另一名血月祭司已經上前,掏出一個瓦缽在同僚的傷口下盛著。
這個器皿的內壁塗著特殊的藥劑,能讓血液保持流動性。
刺客同步發力,扭轉著刀柄。
他手腕保持著恆定的力道,刀柄緩慢轉動,血液從傷口流出的速度被精確控制,既不會因過快而濺出容器,也不會因過慢而凝固,顯示出極其穩健熟練的手法。
「啊……啊……」發問的血月祭司嘴巴張合,只能發出幾聲無力重複的呻吟,最後眼睛瞪大倒在地上。
在這一過程中,空洞中在場的其餘上百位血月祭司沒有任何動作,只是低聲念誦著禱文,等待著懲罰的結束,仿佛理所當然。
提議是合理的。
是他們允許的。
但若是觸怒了布道者。
那是不可饒恕的。
刺客像是一道黑煙般消散在了礦洞中,就連光輝燈籠都照不出他的身影,而死去的血月祭司屍體被銀月守衛連帶著鮮血一起帶走拖下,預備投入血池,他至少用自己的命又一次試出了一條布道者的底線所在。
接下來,自然沒人敢再提及蜂巢王子的產業。
「如果不是你們不得力,到現在還沒有找尋到充足的燃料能源,我的血池怎麼會停止運轉?」布道者輕描淡寫地將責任推給了眾位下屬,同時還暗含指摘,提起之前發布的任務,就當是解釋過了,「——繼續。」
『……還好我沒有來得及開口。』這時,另一位血月祭司想著,心有餘悸:『看得出來尊主心情不好,如果讓知道有人在我管轄的礦道宣揚異端邪說,處罰恐怕就不是單單貫胸這麼簡單了。』
說不定都要先剝了他的皮,再違背慣例地直接投入血池,讓他暴露在裡面慢慢折磨而死。
他正是與接待路夢等人的女祭司一起、是統治那一方礦道與血池的人之一,地位在諸多祭司中算不得太高,位置都擠在了礦洞的邊緣,這代表著其發言的順序靠後很多。身為這種邊緣祭司,決定不了整個教派的大事,這一次原本就只是為了報告吟遊詩人、狂妄之徒巴德而來。
現在經歷了這一幕。
血月祭司說什麼也不敢開口,只等議會散去,回去自己處置了。
這時,一名他屬下的銀月守衛急急忙忙地從礦道口趕了過來,正好能到達血月祭司的身後,銀月守衛在他的身邊附耳悄悄說了幾句話,血月祭司忐忑的神色忽地一振。
另一邊,布道者聽取著其他血月祭司的報告,壞事多好事少,期間少不了責罵,不過到剛剛動輒殺人的地步卻是沒有了。
這讓諸位祭司鬆了一口氣、覺得尊主又恢復了往日的聖潔仁慈,可還是不免感到氣氛壓抑。
就在這樣的場景下,人群的邊緣忽然傳來一道響亮的聲音。
「血與月的尊主,就如布道的聖光指引——」剛剛的血月祭司不顧發言順序,直接高聲喊道,神情亢奮,「您要的油料已經有結果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