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七人小隊看著面前的深坑，全都下意識發出了一聲由衷的驚嘆。
或許其中某一個人是裝的。
白髮青年只是應景地附和了一聲。
巨大的深坑裡，堆迭滿了層層的骨骸，有人類的，有骨架上刺出突刺顯而易見是沙克族的，也有結構奇怪像是昆蟲的軀殼的……
「嗶噗知道，這是蜂巢族！」
工蜂接話道。
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興奮。
冒險者霍步陽則從口袋裡摸出沼澤地的特產茄煙，細細卷在一起點燃，吸了一口吐出暖人的煙氣。
好像只有這樣才能驅散他身體裡的寒意一般。
他們一行人已經穿過了哀礦鎮的外圍、城區，甚至還避開了那些異化的食人族，一直到這深處。
順利無比。
惟一讓眾人有些疑惑的是，自己好像什麼作用都沒有發揮上……原本赤色負責潛行偵察、霍步陽負責生存警戒、阿貓可以為眾人急救醫療、薩德尼爾的骨人體質讓他即便被食人族盯上也有很大概率逃過一劫……然而這些都有人代勞了。
那位白髮披甲的青年武士。
霍步陽第一次發現，這個他自以為已經很熟悉的同伴在廢土生存的經驗絲毫不亞於自己，有些按理說是他總結出來的獨門秘技對方居然也會，除了還生澀了些簡直就像是自己手把手教出來的……而路北游的潛行能力雖說還比不上身為盜賊的赤色，可他在領隊時卻是輕車熟路，根本不需要額外探查，就帶領著眾人走進了一條最安全又快捷的路徑。
好像已經來過無數次一般。
可霍步陽確認，他們是第一次匯合與做下決定。
阿貓在後面嘿嘿一笑，有些憨癲，對他而言，沒有人受傷生病自然是好事。
如果可以，他寧願自己的能力一輩子都沒有用武之地。
「部落有嚴格的進食順序。不是按照地位，而是按照身體需求。懷孕的女性優先獲得大腦和內臟，這些部位富含蛋白質、脂肪和微量元素；年輕人主要吃肌肉，以維持狩獵所需的力量以及長得健壯；老年人則偏好軟組織，這與他們退化的消化系統直接相關……」
少女坐在一頭加駝的背上，握著一支筆冥思苦想，時不時又在路北游送給她的小本子上、靠著駝峰寫寫畫畫。
記下一路上的見聞。
「他們不會浪費任何部分，骨頭會被磨成粉末，混入食物中補充鈣質。皮膚會被製成特殊的容器，用來儲存血液——這種儲存不是為了保鮮，而是為了讓它們發酵，生成一種物質……它對於食人族而言就類似於酒精，飲下之後可以進入發狂一般的致幻狀態……」和泉回憶著，隨即點評眼前堆滿骨骸的深坑：「所以它們不是食人族留下的，『城民』不會這樣浪費。」
「這是一場屠殺。」薩德尼爾接話，「就像過去的每一次一樣。」
眾人深以為然。
並且他們還發現了，這樣的深坑不止一個，而是遍布在哀礦鎮的中心：在這裡他們沒有發現傳說中廣袤的皇家礦場以及宮廷皇城，見到的只有更加破敗的廢墟、縱橫翻卷暴露出地面的溝壑……以及這樣的萬人坑。
甚至與食人族不同。
城民好歹是為了生存。
可製造出這些深坑的人或者組織，看起來只是以屠殺為目的。
「……是過去血色叛亂的死難者嗎？」赤色開口，語氣略有不忍，身為聯合城平民的她自然聽說過這場暴亂。
「檢查一下死亡時間就知道了。」霍步陽看向身後的醫生，「阿貓，可以做到嗎？」
阿貓點了點頭，嗶噗一邊叫著『我來幫忙』就一邊扛起這位因為被囚禁了太久身體有些虛弱的倒霉醫生直接跳了下去。
路北游從深坑底一步步走了上來，露出亮銀的盔甲與華美的佩刀，他從那些差點就要鋪到自己腳下的骨骸挪開視線，看向馱獸背上的少女，笑了笑：「和泉，你最近是不是又聰明了？」
他之前在底下自然也聽到了對方的分析與記錄。
和泉就像是被老師表揚的好學生一般撓了撓頭，露出帶著羞赧又自得的一絲笑容。
其他人也一致贊同。
或者，不如說是驚訝。
他們從準備出發到抵達這個位置、哀礦鎮的中心，時間還不超過半個月——然而就在這點時間裡，這位新結識的名為和泉的少女，不僅學完了所有通用語的文字、閱讀起來毫無障礙，更是將阿貓這裡的理論知識學得七七八八，還能夠自己根據原理來推導印證他們搜集到的現象。
一點看不出是一個野民出身的孩子。
而這些知識，還完全沒有餵飽她一般，難以想像如果能夠從小就接受正規的教育，會成長為什麼樣子。
說不定，早也是一名天才機械師了吧？
大家都說老路撿到寶了。
一開始面對眾人有些『灼熱』的眼神，和泉有點不知所措，連忙辯解說：那些知識她也不是全都可以理解，只是能將看過的東西先全部記在腦子裡、等需要的時候再像打開抽屜一般拿出來對照而已……不過她這麼一說反而讓眾人更加佩服。
簡直是活體移動圖書館。
比骨人還像骨人。
薩德尼爾沒有意見，因為他的記憶早清空了。
至少是自己說的。
和泉的臉紅紅的，有些發燙，雖說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聽大家的誇獎了，可要心安理得的一點反應都沒有，那絕對不可能。
相比起在惴惴不安中鉤心斗角以及不知道何時就會以何種角度到來的危險與責罵……
現在的這些。
畢竟是過去從未有過的經歷。
為了不辜負這份期待，她繼續在紙上計算記錄著，下筆如飛，一邊寫一邊想著自己手上傷好得真快，這才幾天的時間斷骨就全部好了，都不影響寫字這種靈巧的行動……
忽然，和泉愣住了。
她連忙翻開自己的袖子，只見露出的皮膚雖不算特別白淨，可仍舊有著她這個年紀的嬌嫩……哪裡有一點傷疤的痕跡？
阿貓的技術再好，路大哥帶回來的傷藥再神妙，也不可能恢復到這種程度。
——傷藥？
沒有人受傷，路大哥為什麼要帶傷藥回來？
不是給自己治眼睛就夠了麼。
沒人受傷？
和泉猛然抬起頭，看向那個與其他同伴討論起來的白髮武士，對方的盔甲光潔如新，沾上了一些血跡、不過都是食人族的。
可她明明記得對方渾身浴血……
就算路北游沒有受傷。
他之前殺入血獵的手下之中，身上也不可能只有這點痕跡。
「！」
和泉意識到了哪裡不對。
她清楚地記得，自己是被這名武士從家裡直接帶走的，當時父親想要打自己，然而被路北游直接攔下——那麼，她當然也就沒有受傷。
至於要帶走自己的女兒，對於那個男人而言，只要你能出得起開幣，那就什麼都不是問題。
而且，身下的這馱獸。
又是怎麼來的？
兩道矛盾的記憶在少女的腦海里交織，一條是她回憶里的，他們的相見聚合各不相同，之後又一起歷經了艱難險阻，可因為大家都負傷在身，最後還是被食人族化的城民給攔下，這一趟歷險算是以失敗告終。
可和泉沒有返程的記憶。
記憶到此終結……
另一條，卻是他們正在經歷著的，一路順風順水。
好像一場秋遊。
驚險，又閒情歡樂。
就好像……之前所有的失誤都被抹去，然後重新來過一般。
有一股無比的偉力。
將新的世界，覆蓋於舊的之上。
可其中有漏網之魚！
和泉很清楚這不是她的幻覺，因為她知道自己的能力，前者分明就是自己從那記憶的宮殿之中取出的碎片，絲毫都沒有褪色。
卻永遠沒有辦法驗證。
可是，這又太過匪夷所思。
而且，在發現了這一點後，少女更加驚奇地意識到了一個盲區……自己現在腦海里的這些知識，真的全部都是這一趟旅途中所學會的嗎？
哪怕她真的很聰明。
時間卻是絕對的硬傷。
和泉放下了自己的筆。
抱住腦袋。
更多的東西如流水一般湧出。
到底哪段記憶才是真實的！
還是說……
它們全都是？
另一邊的幾人沒有發現少女的異樣，因為和泉不知道的是，她在一路上其實有過好幾次類似的表現，不過很快就會恢復正常。
只是短時間內，眼神中會少上一絲靈動。
就連阿貓這個醫生都說不出個所以然，只當是什麼怪病。
眾人雖然關心，可也沒有別的什麼辦法，好在對健康無損。
「我們來晚了，如果要是有一頭山地犬就好辦許多。」霍步陽說道，「它們的巡獵能力可以節省不少搜索的精力，還是對付食人族的好手。」
「山地犬哪是那麼好得的，」路北游笑道，「下次吧。」
「還有下次？」赤色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決定了，這地方你再怎麼請我都不來……」
「這個數。」
白髮武士比出一個手掌。
「來！」
女賊當機立斷，跳起來和他擊掌。
「老路，結果出來了！」這時，坑底的嗶噗叫道，「阿貓說了，這些人不是血色叛亂時期的！」
「他們死了最多不超過五年！」
「小霍，你說得對，我們的確來晚了。」聽了這話，青年原本微笑的神情有些冷淡下來，最後還是嘆了口氣：「不過，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這裡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而且，來多少次都一樣。」
無數白骨堆積如山，綿延向深處。上層的骸骨許多保持著臨終時的姿態：有人雙臂前伸，骨架扭曲，像是拼命想要爬走卻被背後砍倒；有人跪地俯首，頭骨低垂，手骨合攏成祈求狀；有人蜷縮成團，似乎想要保護腹部，身下則是另一個體型更小的屍骸……每一具骨架都訴說著生命最後時刻的恐懼與絕望。
這是一場殘酷的屠殺。
至於深谷底部的白骨已經風化，在無數同胞的壓力下碎成粉末。
時過境遷，就連野獸與蟲蟻都不會再到這邊覓食，可在場的幾人仿佛還是能夠聞到當年的血腥以及漫長的腐臭味。
縈繞在鼻尖。
「難怪，這裡已經沒有其他人了。」赤色的一頭紅髮在風的吹動中拂在臉上，可她都沒有興致撩去。
他們見識過許多的洞穴、礦道……可本該生活在裡面的山民，卻已經不見了蹤影。
「又是一次……」
骨人薩德尼爾呆呆地立著，像是一根鐵灰色又造型古怪的雕塑。
往日裡他常常把「我們要完了」、「人都要死的」、「這就是萬物的終焉」等口頭禪掛在嘴上，堪稱隊伍里的第一灰心哥……可等真的見到了堪比傳說的屠殺場面時，骨人依舊沉默了。
良久才發聲說：「我果然不該出來。」
其他人沒有應和，霍步陽聳了聳肩，他們的理由各不相同，但這會兒還是有些同感——比如對他而言，這次探險無疑是失敗了。
什麼都沒有得到。
「嗶噗～別這樣說，骨人老哥！」這時坑底的工蜂說話了，他或許是當中最樂觀的一個人，「你一向最幸運，要是沒了你，這一趟哪能這麼順風順水……咦，這是什麼？」
只見嗶噗跑到一邊，扒拉了一陣，居然從一堆大石塊之中扯出了一輛板車來。
「裡面還有東西……」工蜂好奇地往石堆口裡看起。
「運屍車？」赤色問。
這是自然的聯想。
「不太對，」這時，和泉走了過來，「這像是聯合城的制式……」
如果剛剛少女就抬頭看一眼的話，她便能夠認出：
這正是在某段錯誤的回憶中，他們所要追尋的運糧車。
不過對現在的和泉來說，她已經恢復了『正常』，就連自己也不明白剛剛為什麼難受。
她看著眼熟，因為之前偷過乾糧麵包，可怎麼也不會將之與出現在哀礦鎮深處的它聯繫在一起。
「是血色叛亂時聯軍的嗎？」
看著拖車的樣子，新不新舊不舊，一副很奇怪的狀態，就連阿貓也拿不定主意，他看骨骸在行，考古卻是完全不懂。
所有人中，只有路北游看到這輛車後鬆了一口氣。
同時，一道光幕在他眼前閃過。
【測試成功】
「朋友們，我們也不是一無所獲的。」他開口道，「我這就去把馱獸牽過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