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船在水中飄蕩。
灰袍劍客此刻淡然邁步,從船上走下,踏足地面。
當其餘人還在山脈中繞圈時,他卻已經踏足了那片如同汪洋的湖泊,且,走到了對岸。
目光落在身前,卻是有些微微訝異。
包含著幾重聲響的模糊話音響起。
「有何訝異?」
灰袍劍修目光凝望身前虛影一眼,隨即淡然笑道。
「我踏足了如此多的洞天福地,也見了不少洞天福地之靈,其中北海有鯤鵬,扶桑建有木,瑤池有玉女……」
「故而,我先前一直很好奇,洛河這座數以萬載都無人問津的福地地靈究竟是何等樣貌,如今一見,倒真與其餘洞天福地天差地別。」
身前有虛幻影象,時而如人,時而如器物,時而又如同猙獰妖魔……
形狀千變萬化,卻是如同一簇霧氣,沒有固定的形象。
但就是這般存在,確實無數上古修行者想要踏入洛河,追尋的洛河之靈。
久遠而滄桑的話音傳來。
「你錯了。」
「我錯了?」
「無論是哪一座洞天福地,其內先天之靈均是如我這般,只是其後洞天福地有主,隨人心念而動,化虛為實,才會有鯤鵬之景,建木之像……」
「因為被定義,所以有了形象。」
「而洛河不屬於任何人,不被任何人定義,自然無形無相……」
灰袍劍修微微一愣,雖說他歷經無數個世紀,但這般事情也是第一次知曉。
但……
灰袍劍客外貌只是尋常中年男子,但眼眸之中那有些蒼老的目光,此刻望向身前那無形無相的洛河之靈。
「我能定義你麼?」他認真問道。
虛幻的洛河之靈此刻沉默。
沉默代表何意。
「為什麼?」灰袍劍客並不死心,再度發問。
片刻後,那帶著久遠蒼茫的話音才再度傳來。
「因為你快要死了。」
「可我已經度過了這洛河的一切,歷經了此地存在的所有考驗,當其餘人還在山裡轉圈連兇險都不知為何時,我已經踏足你面前找到了你。」
「因為你快要死了。」
依舊是一模一樣的重複話語。
灰袍劍客此刻那波瀾不驚的古樸面容之上似乎多了一抹激動,聲音猛然放大。
「若非如此,我為何要來尋此福地,來踏足洛河,不就是為了謀求生機麼!」
沒有人想死。
他也不例外。
從古至今,在漫長的歲月中沉寂,封閉自身,存活於世,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重見天日,再度煥發生機麼?
洛河之靈的話音依舊平淡,仿若沒有絲毫情緒。
「你活了太久太久,人是有極限的,你的死期將近,並不在於他人,而是在於你的壽命。」
「若是以往,這片福地之中的靈韻或許能讓你踏足更高一籌的境界,從而延壽,但如今依你所見,洛河只不過是重新煥發生機的一塊福地,哪怕這福地之中的所有靈韻融於你身,也無法讓你修為精進半分,甚至連恢復曾經的境界都無法做到。」
「你壽元不足兩旬,身為洛河之靈,我無法與你綁定,即便強行承認你為福地之主,也無濟於事,只會生生拖累你我,屆時,你壽元枯竭而死,我受你影響,則牽動福地的根本,你我腳下如今所踏的這片土壤,則會耗盡一切生機,水源污濁,大地崩裂,沃土化黃沙。」
「我身為洞天福地之靈,自誕生那一刻起,意志之中便是要讓腳下這片土壤充滿生機,調節一切資源,孕育生靈,煥發靈性……每一處洞天福地都比其餘地界要更為富饒,這也是為何踏足洞天福地生活,會被你們推崇追尋。」
灰袍劍客默默聽著,神色麻木,最終只能嘴角露出無謂的笑。
「你不過是洞天福地內生出的靈物,還有這種意志?」
「為何沒有?」
「為何會有?」
灰袍劍客目光銳利,直勾勾的望著眼前。
他以往不曾擁有任何一處洞天福地,也不曾接觸過這些靈物。
不過一介地靈,憑什麼會說出這種大義凜然的話語?甚至還有著這般思想?並且自誕生而起就有?
開什麼玩笑!
難不成每個洞天福地之靈都是聖人轉世不成?自誕生而起就能辨知善惡?從而一心向善,幫助世人?
若是以往,他可能不會這般否認,甚至覺得這怎麼聽都應當是好事。
但如今,灰袍劍修不願意相信。
他寧願眼前這靈物所說的一切,都是假話,其實自己可以憑藉這福地的靈韻活下去也說不定……
「我不相信,你所說的這些,雖然看似是你的本分,但實際上只不過是天意罷了……」
可那虛幻的靈物打斷了他的話語。
話音帶著淡淡的疑問。
「天意,是天的意志,可你既然相信世間有天意,為何不認為大地也有靈性呢?」
「我怎麼可能會信天意!」灰袍劍客連忙否認道。
他方才不過是話語之中說快了,並非此等意思。
可帶著疑問的話音再度傳來。
「那既然沒有天意,以往為何會有那場災劫呢?」
灰袍劍客的身影一瞬間靜止在原地。
神色怔然半響,卻是說不出話來。
灰袍劍客的眼眸一點一點變得黯淡了下去,有些灰白,泛不起絲毫光彩。
他沒有如同蒲牢那身為妖族,身為龍子,那般綿長悠久的壽元。
他也沒有如同天機樓主那般,各種奇奇怪怪的保命延壽之法。
他只能如其餘大多數還殘存的古老修行者一般,強行封閉自身,等待有朝一日靈氣復甦時再甦醒,屆時便能恢復如初,謀求一線生機。
可當初誰也不曾想到,會過了這麼久這麼久,久到連歲月都模糊,無人可以說出具體。
即便當初不封閉自身而是正常生活的話,若是境界沒有任何突破,他如今也早該化為一捧黃土了。
可以說,當他復甦的那一刻,他那強行被封閉的壽元便重新開始了流逝。
若是天地靈氣充盈,他不說更進一步,但至少,可以恢復如初,進而費心尋找延壽之法。
但眼下這洛河剛剛復甦,這貧瘠的靈氣對於此世間的修行者而言,算是良藥,但對他而言,如同雞肋。
灰袍劍修站在原地沒說話,似乎在想著什麼。
但洛河之靈卻是開口問道。
「你既然封閉自身陷入沉寂,為何偏偏這個時候甦醒,倘若你再晚個百年,世間便會大不一樣。」
是啊。
為何偏偏這個時候甦醒。
「因為洛河復甦了……」
「可洛河復甦,本是極為隱晦的事情,真正能讓人感知到變化,應當還需很久時間。」
是麼……
灰袍劍客眼中露出一抹自顧自的嘲諷。
被算計了。
有人大肆宣揚了這一切,放大了這一絲靈氣,並且喚醒了他。
事到如今,他怎能還不明白。
他們這幫上古修行者,紛紛從沉睡中甦醒,為的就是尋這天地靈氣。
就如同飢腸轆轆了無數年的人,此刻醒來,想要吃一頓飽飯。
洛河就是那餐飯。
這餐桌還有名額,就只有這麼幾個位置。
於是所有餓肚子的人都為了這個名額打生打死。
可直到坐到飯桌上,才發現只是剛剛淘好米,飯還未做好,眼下也根本不夠他們分食。
不吃飯,就會餓死。
但如果先前沒有醒來,沉睡之下至少還能抗住這份『飢餓』不至於身死。
他又想起先前五行拿出,給他看見的那枚玉佩。
「北斗之四,玄冥文曲星君……」
對方存活於世,且一直沒有出現。
想來早就料到了這一切。
而對方要麼是突破到了更高的境界,要麼就是放棄了曾經的修為,選擇融入了世間。
若是融入世間,則不會有靈氣消散的阻礙和顧慮,對於他們這種老傢伙而言,或許反而能有機會在世間尋到各種延壽之法。
但眼下,壽元不足兩旬。
他已經沒有時間了。
他們這幫當初各展神通存活下來,保住一身修為,僅剩的這幫上古修行者,如今卻反倒成了笑話……
都被這人給算計了。
對方究竟為了什麼,灰袍劍客現在不得而知,但他已經無能為力。
「我當真沒有機會了麼?」灰袍劍客話音之中仍有些許不甘。
洛河之靈凝聚人形,緩緩搖頭。
灰袍劍客默不作聲的轉身,但剛走幾步,似乎又想起了什麼,轉頭疑惑問道。
「洛河這塊福地歷經這麼多年,為何始終無人入主其內?」
洞天福地各有其主。
但偏偏洛河,從古至今,灰袍劍客都未曾聽聞有過人入主其內。
雖說洛河只是一處『福地』,在以往那個年代或許不算什麼,許許多多極為鼎盛的勢力瞧不上洛河。
但畢竟洞天福地不是大白菜,洛河雖然比不上蓬萊,比不上北海,但哪怕是對於頂尖的修行者而言,一塊福地對於修行帶來的幫助,也極為重要。
他不信沒有人會對這塊福地沒有想法。
可洛河之靈此刻先是沉默了一會。
那悠久蒼茫飽含歲月的話音傳來。
「以前洛河……無主麼?」
「你問我?」
灰袍劍客面色極為古怪。
不是,你是這片大地的靈物,就相當於洛河這座府邸的管家,這宅子有沒有主人,你問我?
「我……不記得了。」
「這還能不記得?」
「記不清楚了……好像有,又好像沒有。」
「這算是什麼回答,你親身經歷的過去,還能有不確定的?」灰袍劍客此刻只覺得匪夷所思。
但對方並未回答他。
幻化成人形的洛河之靈此刻竟是低下身,雙手抱頭,陷入沉痛的思索。
「我……好像遺忘了很多事情,不記得了。」
蒼茫的話音在這一刻有些痛苦。
瞧著這靈物這番樣子,灰袍劍客心中莫名有個猜想。
該不會以往洛河始終無主,就是因為這洛河之靈,腦子有點問題吧?
說起來,腦子沒問題的洞天福地都沒了。
唯獨洛河還在……也不知道這究竟是好是壞,又代表著什麼。
灰袍劍客此刻收回了目光,踏出一步後,隨即淡淡開口。
「我會再試一試,屆時,希望你不要阻攔,因為踏入此地之人中,沒有人如我一般,對於洞天福地更了解了。」
洛河之靈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只是疑問道。
「試什麼?」
「李代桃僵。」
「……即便奪舍,但你是壽元斷絕,並非傷重不治,如此無用。」
「延續數年,不成問題。」
「延續數年也無用,我是洛河之靈,自然知曉此地的情況,沒有百年歲月,無法孕育出充沛的靈氣,但你活不到百年……」
灰袍劍客點了點頭。
這個問題,他當然也知曉。
可他指望的並非是洛河。
「數年光陰,夠了,我會找出那個地方。」
洛河之力從地上起身,微微一愣,剛凝聚的人形身軀又隨之消散,化為不定的虛影。
「你說的,是蓬萊?」
灰袍劍客沒有回應,只是目光沿著那湖面,望向遠方。
「有人登船了。」
——————
葉無憂踏足天空,身形直掠。
六境天權的速度極快,沒有了霧氣,那如同汪洋的湖泊再大,天空之上也能看到其邊際所在。
但無論葉無憂怎麼飛,都無法到達對岸。
「看得到邊際,但卻無法到達邊際。」
二者之間如同隔著無垠的距離。
數次嘗試後,葉無憂回到了岸邊。
岸邊並無任何奇特之處,唯有一艘烏篷小船靜靜飄在水面上,顯得有些突兀。
白露就在一旁等候,見著葉無憂回來,連忙詢問情況。
「看來是一定要登船了。」葉無憂搖了搖頭,笑道。
白露對此倒沒有感覺很意外,反而是雙手叉腰,老氣橫秋的對著葉無憂講道。
「本狐就說了嘛,這個岸邊給你放艘船,肯定是讓你登船啊。」
「我這不是想直接飛過去……」
「話本里都這樣寫的嘛,這種地方,肯定是有它的規則嘛。」
「我們這又不是話本,再說了,哪個話本能這麼逆天,五座祭壇耗費四個規則上演一出變性大戲,那不純純有病?」
白露想了想,覺得有道理,但瞧見葉無憂此刻看著湖水愣神,小狐狸又泛起了疑惑。
「怎麼了?」
「既然飛不過去,我想試試看能不能游過去。」
「可這明明有船啊。」
「也是。」
身後的遠處山坡傳來女子問詢的話音。
「不去尋……採薇麼?」
葉無憂沒有回頭看洛清寒,只是看了一眼這無邊無際的山脈密林。
若說這湖水至少肉眼望去,似乎還有邊際。
那麼這山脈,即便踏足天空,登高望遠,也不見邊際。
葉無憂甚至懷疑這裡有沒有界限。
他搖了搖頭。
「不去了。」
「葉無憂,你……」
「她沒事。」
「你怎麼知道呢,這裡又聯繫不上……」
葉無憂當然知曉。
先前在詭域之中雙修後,他與陸採薇的聯繫便不經意間加深了幾分。
那一抹獨屬於自己的神魂,烙印在對方身上,明明已經不屬於自己了,但卻始終能模糊感應到對方的存在。
若非要說的話,有些類似他與白露之間的那股聯繫,但並非是所謂的主僕契約。
對方很遙遠。
但此刻並無異樣。
洛清寒目光一愣,貝齒輕咬,但也不在多言,此刻徑直走下了山坡,率先登船。
葉無憂並未在意,只是牽起白露的手,道了一句。
「跟緊我。」
下一刻,二者先後登船。
「你先去船艙里坐著,我去船頭看……」
葉無憂的話音戛然而止。
船上空空蕩蕩,除他之外,再無第二人。
不好。
葉無憂沒有猶豫,直接轉身,剛想下船,但隨即目光一凝。
四周的水面微微蕩漾,空中泛著波紋,宛如銀屏綠幕剛剛展開一般,此刻波光閃爍。
波紋迴蕩,空氣中卻是宛如鏡面一般,景物出現了重迭。
一模一樣的景物。
但此刻卻分為了三道光影。
三道相同的鏡面。
葉無憂左側,是洛清寒獨自一人站在船頭,目光望著這詭異的湖面,露出思索。
右側,則是白露一人呆呆站在船尾,有些束手無策的樣子。
三艘船,三個人。
但卻彼此不在一起。
宛如不再一個湖泊之中。
葉無憂此刻目光看向了白露,白露此刻也望向了葉無憂。
小狐狸眼中的慌亂宛如得到了釋放,連忙招了招手,先是張口說著什麼,然後指了指身後的岸邊。
葉無憂目光微微一頓,隨即猛然喊道。
「不要下去!」
可聲音無法傳遞,白露已經跑下了船。
葉無憂目光微閃,剛要下船。
身後船頭卻是傳來聲響。
「她下去是好事……」
嗯?
葉無憂猛然回望,先前發出聲響的船頭並未有人。
但卻見到船艙之內坐著一道渾身漆黑,身體極為乾瘦的人影。
可那枯槁的面容,與自己……有幾分相似。
那句熟悉的語調再度傳來。
「小……心……」
話音戛然而止。
葉無憂沒有眨眼,他方才甚至心神全部投入船艙之中。
但那道人影卻是已經消失不見。
船艙之內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沒有半分人影。
方才的一切,仿若只是幻覺。
可那句話語,葉無憂僅僅聽了兩個字便知道其後是要說些什麼。
「小心白露親你麼?」
可話音再度傳來。
「下了船,就等於放棄,她下去未嘗不是好事,如今她已經脫離洛河,回到了外界。」
船頭之上,有一抹虛幻身影,勉強是個人形,此刻輕輕拿起船槳。
葉無憂目光望向對方。
這才是最初講話的那個人。
或者說,並非是人。
因為對方的話語非常怪異。
但葉無憂能聽懂。
「」
葉無憂沉默片刻。
「說人話。」
「嗯?你不是能聽懂麼,我便是你們尋的福地之靈。」(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