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之巔,蒼穹如洗。
寒風肆厲,碧空萬里。
兩道身影佇立於峭壁之端,在漫天的雲霧之中靜靜站立,腳下的雲霧讓他們仿若於這世間隔絕,只剩呼嘯風聲。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漫天雲霧忽而為之一凝。
一道波紋自外而內收縮迴蕩,泛起圈圈漣漪,最終平息於其中一道人影身上。
白玉蟾睜開眼,望向前方,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隨即輕輕盤膝坐下。
「藉由無壽者相,我倒真是看見了許多奇妙的事情,而借著你的力量,如今世間最後一處地界也完成了烙印,你覺得,接下來我應該做什麼?」
平靜的話音傳出,而前方的人影並未有回應。
白玉蟾不以為意,目光從飄蕩的雲霧緩緩挪移到了人影身上。
目光微凝,眼中先是有著疑惑,但隨即嘴角泛起一絲笑意。
「既然已經用【生】再造一副軀體,可為何卻留著這般模樣,這難道就是你眼中的完美?」
山崖畔的人影終於有了動靜。
旁白靜靜回眸,似乎是瞥了後者一眼,隨即便再度看向身前。
霎那間,山間狂風舞動,女子長發被風吹盪宛如蛇舞,衣擺如同花瓣在風中翻飛不定,袖口獵獵作響。
此時此刻,借用【生】再造出一副身軀的旁白,所顯露的模樣,卻是女子?
不,對於旁白而言,男女並不存在界限,它本就無性,最完美的存在本就不存性徵。
而更為奇特的,則是旁白此刻的面容。
面容不斷變化。
依舊是【千人千面】。
但卻往往只在幾道面容之上來回變幻。
眼眸從無比清徹再到寒意凌冽,由百轉千腸的媚態再到平靜如水沉重穩重。
身上的氣息神態也不斷隨著面容發生改變。
雖然有些不同,但依稀可覺,那是陸採薇的模樣。
也是洛清寒的模樣。
也是白露,洛玥的模樣。
身後傳來白玉蟾的問詢。
「這便是你所求的完美麼?」
旁白並未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道。
「眼下這便是你所認為的改變麼?」
「是的,你覺得如何?」
旁白的評價很簡短,只有二字。
「無趣。」
白玉蟾笑了笑,道。
「無趣二字倒也貼切,但毫無疑問,如今世間已經走在最正確的道路上,很快,不需要太多的時間,就會超越曾經的輝煌。」
「依舊無趣。」
「那將會是一個很不錯的未來。」
「可這很無趣。」
旁白的回應始終不曾變化。
白玉蟾踏入無壽者相,藉助旁白的力量動用道域,悄無聲息,瀰漫整座天地。
說是道域,其實也算是旁白的詭域。
詭異的力量無窮無盡,詭域,自然也能無盡擴張,但也只有在旁白手中,方能發揮出這無窮的力量。
張開的道域並無珣爛神通,也並未造出什麼大的動靜,只是為其經過的每一個人,每一個生靈,都注入了一層。
思想烙印。
情緒不再,每個人心中所想,都是要做自身當下最為『正確』的事情。
就連此前世間最為懶惰之人,此刻都開始勤勤懇懇。
人們沒有了貪婪,沒有了情緒的累贅,自身利益被置於集體利益的底層,可以為了集體付出一切。
白玉蟾話語說的沒錯,這樣確實能很快的改變整個世間,眾志成城,不需要多少時間,這天地間會再創一次輝煌,極致的輝煌,超越以往斷層的新高度。
哪怕是旁白,都無法推測預估出那將會是怎樣的一片模樣。
這將會是一個極為正確的選擇。
可是很無趣啊。
旁白突然覺得很無趣,這種一眼便能知曉的結果,當真無趣。
它曾坐看風起雲湧,日升月落。
也曾聽聞王國覆滅,終究無聞。
它曾看著一個個生靈,彼此掙扎,奮鬥,相殺,相愛,相知,背叛,拋棄,放棄,堅守,隱忍,執著。
最終在無數條道路中,有那麼些許頑強的螻蟻,開創出了全新的輝煌,指引世間進入下一個文明,隨後重複。
旁白本以為自己期待的是世間的改變,文明的進化,這些螻蟻層次的提升,但現在看來,若是這般『一成不變』的不斷變化,自己也覺得這一切太過無聊。
世界確實在改變,但卻缺少了『變化』的過程,落在旁白眼中,反而顯得一成不變。
只不過相較於旁白,白玉蟾對於眼下卻是有著滿意。
他很滿意他如今所作出的一切。
旁白說『無趣』,很正常,因為它的視線不在這裡,它並不理解『人』為何物,哪怕踏入無壽者相又如何,它只想看見它所看到的而已。
而白玉蟾心中清晰的知曉。
未來一片光明。
白玉蟾此刻笑道。
「不會無趣的,須知連你我都無法預料,如今的世間最後會發展成什麼樣子,等待結果的過程,本就是極為有趣之事,不是麼?」
旁白沒有反駁,算是默認了此話,若說白玉蟾此舉有什麼值得它在意的,也就只有那『未知』的結果了。
不過。
「你確定你不會失敗麼?」旁白淡淡道。
「失敗?」
白玉蟾眼中有著些許訝異,但隨即笑了笑,朗聲道。
「我不會失敗的,現如今,我只需要等待結果,哪怕那結果成了惡果,也並非我的失敗。」
白玉蟾補充道。
「當然,如果我所造的這一切終成惡果,不但沒有開創出新的輝煌反而陷入沉淪,那麼屆時便勞煩你親手抹去這一切,按照你所想的進行吧。」
旁白沒有言語,只是靜靜看著他。
白玉蟾微微眯起雙眼,最終問道。
「你想說什麼?」
那不斷變幻的女子面容此刻定格在了類似洛清寒的容顏上,冰冷的眼眸之中露出嗤笑,伴隨著譏諷嘲弄的話語
「白玉蟾,須知你來尋我之前,究竟是被誰給狠狠揍了一頓?」
白玉蟾神色平靜,想了想,微笑道。
「哦,葉無憂麼,恕我直言,在他身上我感受不到太多魅力。」
說著,白玉蟾靜靜起身向前,踏足山巔,想要與旁白並肩而立。
可那銳利而審視的目光卻是望著他。
最終,白玉蟾微微皺眉,腳步停頓了下來,只站在了旁白身後。
旁白這才冷笑一聲,平靜轉過身繼續看著不斷翻湧的雲霧。
白玉蟾神色並無變化,眼中卻是有著一絲嘲弄。
他好似漫不經心的隨意開口。
「是麼,你覺得我不如他?」
女子的話音清冽傳來,隨即,聲音被這呼嘯的狂風給撕的粉碎,可撕不掉的,是那一抹荒唐至極的嗤笑。
「你也配跟他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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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瀾城小院中,葉無憂給自己倒了杯茶,然後看了看眼前伸手想要接過杯子的陸青山,想了想,沒遞過去,直接一口飲盡。
葉無憂擦了擦嘴,把水壺給陸青山一拋,示意對方喝茶自己倒。
「就這麼個事,你拿主意吧。」
身前之人正是陸青山。
他先前被文曲所制,但文曲沒殺他,相反留著陸青山給自己做事。
而目前文曲被葉無憂關柴房裡了。
陸青山本是重獲自由,葉無憂找到他的時候,對方還在釣魚。
作為唯一知曉旁白存在的陸青山,也只有他或許能為如今的葉無憂解答些許疑惑。
於是葉無憂直接把陸青山扛回來。
此刻的陸青山端著已經涼了的茶水,神色一臉無奈。
「葉無憂,你應該想著自己拿主意,我又不是你師父,怎麼事事找我?」
葉無憂的回答很簡單。
「因為我想不出來。」
「你……」陸青山微微語塞。
葉無憂又道。
「我不夠聰明,腦子沒你好。」
「其實大可不必……」
但葉無憂毫不在意。
這又沒啥,天底下比他聰明的傢伙多了去了,不說別的,你現在讓葉無憂親手布個陣法,怕是連四境都不如。
葉無憂有時是拿不定主意,想不出最好的辦法,但這沒關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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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之時有牢陸解惑,之後有旁白解惑,葉無憂不需要想那麼多。
所以,葉無憂清晰的知曉自己定位。
他的定位不在於決策。
而在於執行。
葉無憂泛泛而談,陸青山沉默少許,隨後抬頭望天,神色若有所思道。
「聽起來很厲害的樣子,但其實你只是擅長打架吧。」
葉無憂不可置否,目光望著陸青山,點頭補充道。
「還擅長搖人。」
陸青山啞然失笑。
但隨後,陸青山並未再廢話,直接進入正題。
「葉無憂,你想要改變這一切,讓世間變回原樣,我只能說,會儘量幫你想出此事解決之法,不能保證。」
葉無憂點頭嗯了一聲,沒有在意,而是將一本寫滿字跡的小冊子遞給陸青山。
若是陸青山都想不出來,那其實……也當真沒什麼辦法了。
「【無我】【眾生無相】【無人相】……原來是這樣,你那副姿態便是【無人相】麼,倒是貼切,而現在多出一個【無壽者相】……」
葉無憂應聲道。
「白玉蟾取走了我封禁的旁白,並且隱匿了氣息,我無法找尋到他,如今世間變成這幅模樣……這不是修行高低能做到的,也不是詭異,更不像是神通,我認為他已經踏入了這等境界。」
陸青山點頭,問道。
「【無壽者相】是什麼?」
這個問題葉無憂猶豫了一下。
「我曾經短暫踏足過此等境界,只是初次涉及,但卻覺得自己想法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那一夜的雲霧山脈,葉無憂藉助【歲月】踏足七境,在旁白的引導下,第一次踏足無壽者相。
很奇妙的感覺。
仿若知曉一切,看穿一切。
仿若知曉一切事物的解決辦法……
而此後葉無憂以【回溯】倒退修行回到六境,【無壽者相】也隨之瓦解。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當時的心境有多麼怪異。
他依然清楚陸採薇和清寒她們在自己心中的份量。
但……
那份在心底的感觸逐漸消失,情感當真只是累贅,葉無憂只想探索更多,明悟一切,更深層次的踏足【無壽者相】。
未來的自己付出一切回到此刻,當時也曾警告過葉無憂,為了避免悲劇再次發生,不要踏足那個境界,千萬不要。
「修到大成,全知亦全能,這是此前旁白的話語……」葉無憂緩緩道。
看完了葉無憂的信息梳理,陸青山陷入沉寂,思索良久後緩緩開口。
「這是假的。」
「?」
陸青山合上小冊子,微微搖頭,將其遞還給葉無憂。
「我說,這是假的,旁白在騙你。」
陸青山笑道。
「何為全知?何為全能?這本就是不可能存在的事情。」
「倘若你為全知,那你能知道自己不知道的東西麼?」
「又比如,無論你如何改變過去,但過去對於現在而言,始終既定,可未來如何呢?這包含在全知之內麼?」
葉無憂眯起雙眼,似乎領悟了什麼。
陸青山又道。
「且不說全知,全能更是無稽之談。」
「說的簡單些,若是人為全能,那能創造出一塊你自身無法舉起的巨石麼?」
「若是無法創造出來,則不是全能,若是創造出來但又無法舉起,那談何全能?」
「這話語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
「當然,若是設下某個既定範圍,未嘗沒有可能,可既然存在一定範圍內的全知全能,那隻要跳出這個範圍尋找解法,不就行了?」
葉無憂閉眼又睜眼。
或許是此前的『葉無憂』給了自己太多警告,或許是對於旁白太過忌憚,將【無壽者相】想的太過恐怖,如同洪水猛獸了。
但其實稍微細想一下,便能知曉這一切的不和諧。
全能悖論。
【無壽者相】遠沒有那麼神奇,哪怕修至高深,也不具備全知全能。
旁白這狗東西說話素來要乘十的。
若真那麼誇張,還能當初被真正的白玉蟾給擊敗?
還能被自己干翻?
想到這兒,葉無憂問道。
「那現在這世間的變化又是如何做到的?」
此前的白玉蟾沒有這個能力,這一切和旁白顯然脫不了關係。
陸青山沒有回應這個問題,反而是指尖沾了沾茶水,在身前的桌面上畫了一個圈。
「把一切往最壞著想,此前說了,假定對方是在既定範圍內的全知全能,那麼,我們就要跳出這個範圍尋求解法。」
葉無憂的學習成績並不理想。
陸青山這種高超的舉一反三和細細點撥並不適用於葉無憂。
葉無憂目光望向桌面那茶水畫出的圓圈,沉默了很久。
最終,他認真道。
「聽不懂,你直接告訴我要幹啥就行。」
陸青山臉上那掛起的微笑僵硬了一瞬,片刻後,他輕輕嘆了口氣。
「我當初究竟是怎麼教你的……」
教個屁。
牢陸一下子就寄了。
陸青山沒有再廢話,淡淡開口。
「你不覺得,眼下其餘人的狀態,有點類似你口中的【無壽者相】麼?當然,只能算是極致的縮略,與你真正涉足的相比較,肯定差之甚遠。」
葉無憂不可置否,他確實有這種感覺。
情緒被遮蓋,所做一切事物都仿若知曉了答案,並且不斷追尋……
相當於每個人都邁入了【無壽者相】青春版。
陸青山的話音傳來。
「這一切是白玉蟾導致的,但他與你一樣,他能做到,你也能做到,哪怕沒有旁白。」
「想要改變【無壽者相】的現狀,那麼問問你自己,該用什麼來改變……」
葉無憂若有所思。
白玉蟾和自己都能做到的事情……是什麼。
自己又要用什麼。
不滅神話【無人相】?
天下無雙【眾生無相】?
不勝傳說【無我相】?
葉無憂有著思索,而陸青山的話音再度傳來。
「而改變這一切的辦法,是這個範圍,我們又能否跳出對方的範圍?」
「很顯然,不能做到,對方既定的範圍顯然包含了你的所在,且如今你在明處他在暗,想要跳出這個範圍,談何容易。」
「所以,葉無憂,既然你無法跳出他們所設的範圍,那便要想辦法創造出一個屬於你的範圍。」
說著,陸青山伸手,在桌面上那個大圈內,重新畫了一個小圈。
葉無憂微微眯眼,眼中若有所悟。
陸青山收回手,神色淡然道。
「無憂,我記得你的道域,好似一片天地。」(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