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哥!」
蘇羽推開身上的人。
「岑懷刑!」
岑懷刑正面看起來還好,可背後全濕了,成了一個血葫蘆。
雲珠纖細的頸間被彈片劃斷了一大半,濺起一串飛揚的血花,曼妙的軀體如枯葉般飄零入塵泥:「我……詛咒你們——!」
傳聞,人臨死前的詛咒最怨毒。因為,閻王爺聽得到。
「打電話!送、送醫院。」肖錦試圖捂住那些淋漓不休的傷口,卻摸到了岑懷刑的臟器和骨頭。
「山里沒信號。」蘇羽將人背起來,「我送。」
「你不要命了?」老村長攔住他。
雨天裡的茫盪山滑得就像溜冰場,沒有人可以僅憑一根登山繩攀爬下去。
更何況,還得背著一個人。
「倒下的本該是我。」
如果說,他註定是要早死的人,岑懷刑絕對不是。
可老天爺就這麼沒腦子。
縣醫院根本做不了這麼大手術,看著那血漿糊一樣的肉泥,大夫自己差點暈過去,勉強上了台,手抖得針線都拿不住。
終於,在飽受四個小時的折磨後,岑懷刑的生命跟手術室門上的燈一起熄滅了。
蘇羽頭上臉上身上全是泥水,頭髮全打成了綹,衣服被血污和泥巴糊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他倚著牆,蹲坐在地上,一聲不吭,冷峻的眸子凝視著安靜如屍的醫院走廊牆壁的裂痕,看不出憤恨,也看不出痛苦。
「死的怎麼不是你?——該死的明明是你啊!」
肖錦頭一次萌生了殺人的衝動。
那個人身上,從頭到腳都沾滿了兄弟的血,到底是怎麼能無動於衷、大言不慚地活著?
挽纓抓著肖錦幾乎要勒死他的手,擋在他面前:「姐姐,別打他……別打他……」
蘇羽微微抬眸,直直地盯著女孩子護著他的纖細的臂,眸子裡說不盡的情愫剎那間明滅,心中忽覺無限悲涼。
這些年,新傷舊疾,百般摧折,熬得他已空得只剩軀殼裡一腔意氣。多少次他都想就這樣算了,可總還惦著給肖銳報仇,不敢真撒手人寰。
可到頭來,什麼都沒做成。
什麼都沒做成。
什麼都沒做成!
失去意識的一剎那,他什麼都看不到也聽不到了。但他拼命告訴自己,不能倒下——他是要贖罪的那一個,怎麼能自己先倒下呢?
「蘇羽!」
面前人目光逐漸渙散,慢慢歪斜到她身上,挽纓察覺不對,驚呼一聲,趕忙去撈。然而,懷中人聽到這聲喚,面目猙獰地呻吟了一聲,而後,身體忽地一沉,眼中神采倏忽黯淡。
挽纓心頭亂跳,將懷裡人緊緊摟住,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忍不住泛出一層又一層晶瑩的淚光:「姐姐,救他,救救他啊!」
小小的女孩子滿臉淚痕,遍身血污,死死抓著那無知無覺的人。
就好像,一撒手,他就沒了。
肖錦心中不禁一動——這神情,分明是情之所至。
「放心,他死不了。」
肖錦將輸液器調整到合適的速度,看著還心有餘悸的女孩子,安慰道。
整整一夜,小丫頭一直趴在床邊,如同一個孩子看護自己最心愛的玩具,那麼無助,那麼不安,就像生怕別人搶了去。
可她的玩具啊,好像是泥捏的,一碰就碎了。
曾經,半身血肉盡失也能活下來,利器穿身而過還有機會挽回——沒有人能有他這麼神經病似的意志力。
然而,哀莫大於心死。
長期惡劣、壓抑的處境,把他變成了一個悲傷的人。可悲傷這種情緒太柔弱,無法對抗絕望。於是,他將悲傷封斂,但又不能選擇性只麻痹一種情緒,就只好把喜悅、幸福和愛一起麻痹掉了,用冷漠處理一切。卻不料因著一場他無心造成的、突如其來的禍事,驟然發作。
他受不住了。
她是個天生不習慣怯怯小女兒心腸的人,以至於和它互相之間生疏得一塌糊塗。
可蘇羽不是——他是受不住了,才會這麼無情。
這傲氣的人把什麼難處和弱點都藏得好好的,從不拿出來給人瞧,也不肯露一點端倪叫人碰。以至於所有人,包括她,都以為他可以承受一切。
弄成這個樣子,那傢伙若地下有知,會怪她吧?
清晨,大雨戛然而止,太陽出來,霧蒙蒙的大地露出些許清明色。
蘇羽的意識也恢復了。
「挽纓……我想求你件事?」
他抬起頭,吃力地道。
「能不能讓我再見見師哥……他一句話都沒留,他……」
即便陰陽兩隔,有些話,說出來還是有意義。
「蘇羽,你發什麼瘋?」肖錦站在一旁,輕斥道。
岑懷刑的遺容她已經整理好了,雖然背面幾乎被削沒了,肩胛骨也只剩半扇,但正面還是人模人樣,很說得過去。
然而,他重傷在身,顯然是吃不住這接二連三的打擊。若再昏死過去一次,那女孩子豈不要哭瞎了眼睛?
「挽纓,我想見見他,我想見……求求你。」病床上的人不依不饒地拽著她,把人生生拉得趴了下來,還在不停地求,可憐得像一隻被大雨澆透的狗狗。
與他身形相依那刻,她切身地感受到他的餒荏與崩潰,心中忽地就極不忍。她抬手輕輕摸了摸他刀裁似的鬢,溫柔地環起這可憐巴巴的傢伙,在他凌亂而冰冷的額上附了一吻:「行了,我答應你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