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抬抬手就得了,不必屈尊。」
教養姑姑楚離附到她耳邊,悄聲提示了一句。
雖說龍鈺是她師父,還沾親帶故,可畢竟是個男人。人多眼雜,拉拉扯扯萬一傳出點兒什麼不好的說法,豈不污了女兒家名節。
蘇羽斂起衣擺,自己起了一下,竟沒使上力氣,踉蹌著晃了晃,又驀地矮下去。
他嘆了口氣,心裡有點發愁。
兩條膝蓋漸進式地一動就鑽心地痛,八成是骨裂壓到了神經。這點小傷倒沒啥大事,養一養就成。可就怕做侍衛仰人鼻息,往後天天少不得到處要跪。
然而,還沒等反應過來,就被她拉住手扶起來:「以後見我,你不必跪——那些人,你統統都不必跪。」
滿場譁然。
皇家嫡公主,御賜巡檢司馬,位同三公,跟一介草民說不必跪。這就等於,往後,除卻帝、後、貴妃,蘇羽見了誰都不必跪。
大熠開國百餘年,無一人得此殊榮。
她是橫空出世的當權者。
或許,人老了,就覺得血濃於水了。近幾年,聖上對自己親生女兒產生了一種莫大的虧欠感,百般彌補,寵溺得幾乎到了要星星不給月亮的地步。公主殿下也不客氣,仗著帝王驕縱,橫行朝野,生殺予奪。
女孩子,笑容明媚如朝陽,一念之怒,能動朝堂。
蘇羽站定朝李清施一禮,便向東首第二席走去,卻被位高權重的女孩子一把拽到身旁:「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殿下請講。」
她遞來一張紅燦燦的海紋紙:「明晚酉時,請君同我九天摘星。」
蘇羽接過來,發現是一張戲票,疑惑道:「摘星樓?那是什麼地方?」
女孩子扭過頭,以一種「你別給我演」的眼神覷著他:「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你這種萬花叢中過,薅它一大把的公子哥,怎麼可能不知道摘星樓?」
蘇羽品了品女孩子這眼神,憑經驗判斷出,那大概是類似高級會所的地方:「挽纓,我要是說那地方我沒去過,你信嗎?」
「切!」小公主翻了個白眼。
看來是不信。
說話間,楚離已利索地重新挪好盤子給蘇羽騰地兒放碗筷,卻忽然尷尬地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殿下,您看這……」
那一桌子,琳琅滿目,都是甜口,還有好多小點心……
自打從將軍府回宮,殿下口味一直有點兒怪,人家都是無肉不歡、無辣不歡,她卻貪甜。
蘇羽愣了一下,想起先前拿巧克力哄她的情形,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來,眼尾飛出長長一線,配上通身素袍,瞧著極其風雅:「沒關係,我知道她愛吃甜食。我有酒便好。」
「呀,你何時愛上喝酒了啊?」女孩子手托腮,饒有興致地打量他,「哎呀,早知道那請帖我就不貼花兒了,拿酒香熏一熏,八成更討你喜歡!」
提起那請帖,蘇羽一口酒差點沒嗆出來——
「殿下,以您的身份,但有所需,吩咐便是,實在不必費那個心思……」
她還好意思說?那帖子寫得跟情書似的,外皮花里胡哨也就罷了,打開來裡頭,更是一大堆附庸風雅的清詞麗句,還別出心裁貼了好些小花瓣。其中一朵,恰巧壓在了他名字上……這一副風流浪蕩子的派頭,堪比那風月場中如魚得水的恩客,送張請帖弄得就像色眯眯的登徒子朝心儀的姑娘投花送彩一樣。
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有錢有閒有地位,還有一副好手段,幸虧她是女孩子,不然,就憑這道行,不知得毀了多少小姑娘。
「費心思顯得鄭重呀,請的是你嘛。」花樣百出的女孩子冷不丁欺近,咯咯一笑,撒嬌似地抱怨,「怎麼到的這樣晚?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巧笑嫣然,唇齒為戲。
大庭廣眾之下,小公主目無旁人地伏在她年輕的師父耳畔,肆意調笑。這場面,要多曖昧有多曖昧。眾人竊竊私語,似乎暗含了某種猜疑得證的滿足。
「殿下,才剛來就喝醉了嗎?」他側目。
那一張張不懷好意的揣測與窺探的臉,她看不到麼?
「師父,你看那些嘴臉多醜啊。」小姑娘嗤笑一聲,紅潤潤的唇角平添幾分譏誚色,「論資排輩在哪朝哪代都不新鮮,越低級的人就越看重。手中那一點權力,捧著,含著,翻來覆去地摩挲著,比對那命根子還上心。」
四方城裡摞著許多四四方方的書,亂七八糟啥題材都有,公主大人心胸開闊,照單全收。
「這種對『拿著雞毛當令箭』近乎病態的偏愛,是因為他們知道,終此一生,他們手中能握住的就只有這根可憐的雞毛而已。師父,你不覺得這很可笑嗎?」
惡謔毒訕,一哂千年。
這一張清白的臉,宛如孩童,骨血里卻精明得像個老江湖。她仿佛那三十三重天外的說書人,將世間芸芸眾生都當成拿在掌心裡尋樂的玩物。
「你是天家人,不重凡情。」蘇羽垂眸,沉吟,「但我總覺得,世間萬苦人最苦,也沒必要如此苛責。」
芸芸眾生,沒幾人生來天賦異稟;古今豪傑,也沒幾人壯志能酬。他看得透這世道,卻還要活在這世道里,就這樣在矛盾中過完一生。
「你這膝蓋……還疼麼?」
她伸出手,輕輕按在他膝頭。
青磚地上磕那一跤,叫她到現在還心有餘悸。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竟會對他說出那般殘忍的話——去衣斷股之辱……難怪他氣得拔了劍。
蘇羽捉住她手,微微搖了搖頭:「放心,沒事。」
「真沒事?」
「沒事,放心,你放心。」
蘇羽安撫似的拍拍她手,掌心傳來的溫度叫她心底忽地湧起一股熟悉而陌生的違和感。
印象中,這個人永遠都是一身緇衣、一本正經的模樣,很悶,很無趣。然而,這次重逢後,許多地方都似乎不同了。
他變得和氣、愛笑,看她的眼神也溫柔許多。
人人都說,他不可撼動。卻不想,引他悖德竟如此容易,一個吻就足夠。
在那場有頭無尾的愛撫中,她已然知曉了他所有藏起來的心事——以前,他很倔,任何事從不肯向她開口,唇齒間似藏著萬千心事,仿佛既愛她,又怨她。她瞧了十年,猜了十年,揪心了十年,這下總算弄清楚了。
小公主黑濛濛的眸子一直盯著那自斟自酌的人,柔柔的目光一遍遍勾勒著他的形。忽然,那本該如墨的發竟被她冷不丁盯出幾捋灰白。她伸出手,攥著那刺目的色,心揪了一下,針扎一樣:
「師父!你……」
「沒事。」蘇羽簡單瞥了一眼,按下她的手,並不在意。
這白髮他早就發現了。
地府陰氣傷人,凡人承受不住,崔珏叮囑過,要他務必速去速回。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看這情形,殺陸森顯然不是一兩日的事。眼下,敵我不明,好在她即便失憶,對他還是信任的。目前看來,他唯一的辦法就只能是藉助她先在此安身,以圖後效。
可是,大熠長公主不同於那個嬌氣愛哭的小姑娘,眉目剛烈,性情刁蠻。
在這樣一個死亡肆虐的年代,沒有人可以好好長大。
「挽纓,你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