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右節度使府後院有個潁水廳，造型樸素，不事雕琢，寬敞明亮，古樸氣派。裡面，一張張案席東西相對，擺得整整齊齊，就像是靜靜列陣等待檢閱的士兵。
「小挽纓，三年不見，又變漂亮了。」
陸豹坐在西首第二張案席，向著東首第一席的小公主高高舉杯，熱情地招呼道。
「陸二哥哥也更加英武了。」挽纓笑嘻嘻地回敬他。而後，又對著大廳正中的李清敬道，「節度使大人在上，本宮初到貴寶地就囉囉出這一大筐子事，您千萬別見怪哇。」
「哪裡，殿下駕臨鄙府，是下官的榮幸。」
節度使李清年過六旬，威厚貌，有精神。幽燕老將，戎馬一生，氣韻沉雄古直如公卿。
君王懦弱，身為武將更需懷悍勇之氣。這些年，在他的支持下，熠北軍平羅剎，拒吐蕃，滅流寇，固守一隅，於亂世中為百姓換得一方安居樂土。這樣的人，就如屋上大梁，撐著涼州一望無際的土地，和土地之上萬千黎民的生計。
然而，人終歸是要老的。
即便固守，憑他一人又能再守多久呢？
涼州太守孫憲誠呷了一口茶，慢吞吞開了腔，一副指點江山的架勢：「節度使大人今日這宴席倒是有趣，將東首第一席給公主殿下，西首第一席老夫忝居，二席給陸統領。可不知這東首二席、殿下最近旁的尊位是為哪位英雄而留哇？」
挽纓公主眼皮一挑，遠觀那孫氏睛黃眸細，有些城府，但更多卻一種賊態。而他身後，烏泱泱坐了一堆官老爺，個個腦滿腸肥，叫人想起吸血後肥膩如蛆的螞蟥。
李清捋捋青白的髯，道：「孫大人莫急，待人來了，諸位自會知曉。」
「拜見大人。」
門口出現一個挺拔而熟悉的身影，向李清拱手施禮道。
「蘇羽，既然來了，就入席吧。」
老將軍欣慰地略一頷首，指指東首第二張席位示意他入座。
「慢著。」
誰知，陸豹低喝一聲，睨著蘇羽，道。
「公主殿下身份貴重，她身邊豈是隨便什麼阿貓阿狗都坐得麼？」
這樣有高有低、有文有武的場合，一介草民通常都是敬陪末座，哪有資格坐貴席。除非，像孫太守帶來的摘星樓花魁吟霜姑娘。
「哦，懂了懂了。」陸豹誇張地拍拍自己腦門，仰天笑了起來，「蘇羽，你是來給殿下解悶兒的吧？我記得你以前總穿黑，這冷不丁一身孝，還真是俏，越發像個小白臉了哈！」
「陸統帥，您說的那叫面首！哈哈哈哈哈！」
雖然陸豹說得隱晦，但擅於眠花宿柳的官老爺們都懂，大廳里傳出一陣哄堂大笑。
挽纓蹭地站起來，雙手抄在禮服層層疊疊的袖子裡，緊緊交握。
她從未想過要這樣來氣他，她也沒料到會如此糟糕……
這暴脾氣的傢伙，怕是又要拂袖而去了吧。
然而，那桀驁的人似乎察覺了她的不安，站在大廳正中，抬起一雙含情目，目光灼灼，越過所有觥籌交錯、勾心鬥角，遠遠地望過來，忽然，沖她笑了一下。
就像在說，沒事，他都明白。
「師父……」
小公主紅艷艷的唇一張一翕，無聲地呼喚著這令她在夢裡依然眷戀的稱謂。
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命運中與他註定隔絕，心魂中卻還呼喊著他的名字？
這個沉默寡言卻又閃閃發光的人，和這一抹眉眼彎彎的笑容，塑成她一生不曾遺忘的甜蜜與哀傷。
十年起落，深恩負盡，那些咸澀的淚水和腥甜的殘血，正攜著千般韻致、萬種風情，恨不得風捲殘雲般地，將所有不曾言明的愛恨都向他一一剖白。
「陸統帥，草民既已脫了軍籍，布衣之身合該穿布衣。」蘇羽收回目光，轉向陸豹道。
「哦，是麼？那你就該行布衣之禮。」黑衣黑甲的人上前一步，咄咄逼人。
何為布衣之禮？按大熠律，布衣之禮，當雙膝同跪，以頭搶地爾。
這是赤裸裸的羞辱。
蘇羽垂下眼睛，撩開清淺若白的衣擺，彎著膝便要跪下去。髕骨處隱隱傳來一陣刺痛，激得他不禁微微皺了皺眉。
「等一下。」
一個清凌凌的嗓音傳來，在眾多粗聲大漢中分外奪耳。
小公主從案席後頭轉出來，到他旁邊，跨了半步隱隱擋在他身前，就好像，護著似的。
「他不是布衣。」她說。
「他不是布衣是什麼？」陸豹問。
嬌俏的女孩子轉轉眼珠，微微一笑：「楚姑姑，按慣例，本宮的貼身侍衛如何論品秩？」
「回殿下，大熠官職等階有序，但也不乏例外。殿下為大熠嫡長公主，身份極貴極重，您的貼身侍衛，若認為是在羽林衛衛長之上，那麼，掛驃騎將軍從一品銜亦不為過。」
朝露殿的教養姑姑模樣雖稱不上姝麗，但勝在端莊，為人幹練，一看就是個可靠的。
這種女人就是睜著眼說瞎話，也有本事叫你無力反駁。
「什麼？從一品？！」陸豹震驚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自古哪有直接從布衣到從一品的封官？」
她卻不再理會，轉過身，歪著腦袋，對那挺拔的人道：「我知道這跟你原先有的比不了，但也只好先這樣了，還望你莫要嫌棄。」
一軍統帥雖然辛苦，俸祿也不高，但受人尊敬。侍衛比不了。
可這是她能給的。
「殿下，三思。臣無功不受祿。」
蘇羽對從一品是什麼概念，眼下還不能體會，但他判斷得出來她這做法不妥。
換哪朝哪代都不妥。
這跟一千年後那些任人唯親的貪官污吏有什麼區別？！
「我給你的，你受著便好。」然而，她堅持道，帶著不可置疑的氣魄。
「挽纓……」
他還想再勸，卻見她從腰間掏出一塊金燦燦的牌子來，雕龍紋鳳，明晃晃得扎眼。
楚離揚聲宣喝：「上公大人在此，爾等還不速速參拜！」
四圍人人色變，話音落處，滿場伏首。
自古而今，符號與圖騰對於一個民族都具有非凡的象徵意義。不論多麼幼小的嬰兒，只要血統純正，就承天命；不論多麼年輕的女孩，手握王牌，就是權臣。
御賜黃金令牌，受享臨機專斷之權，軍政兩府，悉聽召令，涼州城文臣武將、顯達黎庶盡在她手，見之如見聖上。
這就叫尚方寶劍。
蘇羽掃視一圈，覺得自己站著太顯眼，便也跟著跪下去。
「你起來。」
她拽他。華貴的衣裙浸色深厚，嵌金絲鑲銀線，還有數不清的珍珠美飾綴在緄邊，昂貴程度不亞於一座摘星樓，與他一身粗布衣袍形成了鮮明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