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4章 老牛與陽光
自章越在太學裡將王安石的字說下架之後,王安石不僅不認為自己的字說錯了,還為自己的餘生找到了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
那就是對字說重新刪定一番。
不少讀書人追隨王安石來至鐘山請教字說。
王安石欣然傳授,口講手畫,往往隨意發揮,比字說書上內容又多了十幾倍不止。學生絡繹不絕地來江寧請教。
當然對於反對王安石的人來說,老王又開始穿鑿附會了。
但王安石就是有一口氣,你越說我穿鑿附會,我便越寫給你看,看看到底誰是真的。
他便睡在定林寺之中,就在禪房床前置一筆硯,筆硯前放一燈籠,然後將窗戶四面全部掩住,不讓一點光亮透進來。
旁人有書信遞給王安石,王安石拆開封皮看了一眼誰寫的,就丟在一旁,然後倒在禪床上大睡。
睡了一半,王安石又起來寫字說。每日除了睡覺,就是寫字說。甚至王安石睡夢之中也是念念有詞,對腹稿進行敲定。
等醒來後,王安石便書寫,有時候寫不了數字,又躺到禪床上去睡了。
王安石不僅要寫,還要將批評者認為他穿鑿附會的地方,全部融會貫通,一以貫之,形成一門『義』理。
以此來統御他字說中的理論。
王安石一邊寫,一邊嚼石蓮以助其思路。王安石桌案上常置著百餘顆石蓮子。有時候石蓮吃完了,他也不知道,順手往桌上一摸後,拿來手指頭來就啃,最後將手指啃出血來也不知覺。
王安石作學問就是有這麼一等不死不休的精神。
也因為要與章越斗一口氣,王安石倒也放下了久在高位退下後,無事可做的情緒,以及多年來官場清議給他帶來的傷痛。
整個人在江寧重新煥發了鬥志,立要與章越在這場學術之爭中分個高下。
王安石還不斷推行他的學說主張,甚至還用《字說》強行解釋佛經,結果遭到了摯友法秀和尚的吐糟。
這日王安石出禪寺騎著黑驢返回半山園,身上就帶十幾塊燒餅,一名老卒相隨而已,方才在路上將看過書信拾起再看一遍,這時看到了邸報上了『考成法』,不由驚嘆。
王安石不由驚覺地坐在鐘山的石林之中,沉思良久忽聽聞道有人叫喚道。
「大丞相,大丞相!」
王安石睜眼一眼,原來是昔日的部下蒲宗孟。
王安石看向蒲宗孟非常高興地道:「傳正,不是明日方至嗎?」
蒲宗孟道:「宗孟為了拜見丞相路上快了幾步,抵至半山時,知大丞相在山上禪院故急不可待,來尋丞相。」
「丞相多年不見,神采奕奕,如此宗孟就放心了。」
王安石氣色當然非常好,與剛退至鐘山時大大不同。他聞言大喜,從石上起身道:「甚好,我與你沽幾壺酒去!」
蒲宗孟感慨道:「丞相不飲酒,卻始終知我好酒矣。」
王安石:「吾道一在慈,一在儉,但有朋自遠方來,又豈能拘泥。」
蒲宗孟黯然,他為官一是好殺,二是荒於酒色,三是奢侈。王安石也是有所規勸。蒲宗孟昔不以為然,這一次欲從翰林學士進位二府。
結果被章越拿著御史的劾疏質問道:「我聽說你昔日為太守時,每日要廚下煮十羊,十豚,夜間歸郡舍里一夜要點三百燭!」
「郡吏言百姓不堪重負,要你裁減些許,汝慍道,汝要使我坐暗室忍飢否?」
「汝到了京中奢靡猶自不改,每日洗浴不說,還有小洗面,大洗面,小濯足,大濯足,小澡浴,大澡浴之說。」
「每浴非用婢子數人,湯五斛之數不說,僅燒水劈柴便不知廢去幾何!」
「若用你如何正天下風氣?豈可為天下官員之表率?」
過去官員都是十日洗一次澡,因為燒水劈材之事很麻煩。特別是汴京這樣四處無樹林的地方,有時候砍一擔柴就要用去一名男子一天的功夫。
所以柴火很貴。
天天洗澡絕對一件非常奢侈的事。蒲宗孟不僅洗澡,還大小洗手,大笑洗腳如此奢侈,在官員百姓中造成不好的影響。
蒲宗孟見章越如此批評,也是黯然離開。這一次改制,不少原先屈居其下的官員都得到了升遷,唯獨蒲宗孟絲毫不動。
他知道在章越手下沒有升遷之機,故請出外,這一次路過江寧見一見王安石就要上任去了。
見王安石也批評他奢侈,蒲宗孟也是鬱郁。
二人邊走邊聊,蒲宗孟談及改制,也想聽聽王安石一二言語,試探口風,申述一下章越為相後對新黨官員的排斥和打擊。不過王安石沒有說,反是拿起邸報問道:「這考成法你知道嗎?」
蒲宗孟道:「正好是宗孟出京時,論斷之事。」
「以往朝廷改制都是另設衙門,譬如之前……」
王安石道:「你以三司言之。」
「是丞相,之前三司主財政,吏人千餘名,實為公人所左右。薛向,曾布任三司使,後來都反對了丞相。之後不得已設司農寺專掌常平等計,但呂惠卿仍不得已與章惇一併放了把火,燒了三司。」
衙門效率奇慢,對變法之事陽奉陰違,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
宋朝的一貫經驗就是新設一個部門架空原來的部分。
比如用三司架空戶部,後來又繞過三司,用司農寺收取青苗,免役錢收入的一塊。
就好比這個部門你王安石使喚不動,就是新組建一個部門取代他。這樣可以避開裁人這個得罪人的風險選項,至少讓你們保持著官位。
所以宋朝冗官之多,衙門之多也是這麼來的。
現在元豐改制與熙寧變法不同是什麼。
王安石當時主要是求財,國庫沒錢了,用『理財』的辦法從民間籌錢。
而元豐改制的目的,就是避免朝廷政出多門,效率低下,最後達到名實合一。
王安石道:「如今改制半年,也合併了不少衙門,難道朝廷上仍是積塞如故?」
蒲宗孟道:「是,這是多年舊習所至。衙門裡不少老人,難免怠慢事,此事就算都省吏人也不免如此。」
簡而言之,你要想官場上辦事給你開特殊通道,這都是要用『人情』來換的。甚至官員間有小過節的,相互刁難,彼此卡流程都是常有的事。
你要去催,答一句『考慮』,又不是不給你辦,只是我在考慮。至於考慮到什麼時候,就看我心情和你的態度了。
因此你當了官想通過正常渠道辦點事,都要面對求人,跑關係,費口舌的局面。所以朝中無人莫做官。
這點別說普通官員了,連中書門下二省的官員都是這般。
所以說才有了考成法。
考成法不是績效,而是責事。
績效是你一個官員在規定的時間內幹了多少工作。
而責事是針對事,每件事都要在規定時間內完成,完成一事就在底簿上註銷。
這樣底簿有兩份,上級對下級進行考核,完成一事銷一事。每個月都要考核,完成了以後為升官之嘉獎,完不成就等著處分。
每一個事流程到誰了,都有個期限,不然每個人都給你拖個十天半個月,都不知卡在哪個環節,最後達到使政令通暢。
當初王安石變法到了三司推行不下就是這般,那些吏員想盡了辦法與朝廷鬥智鬥勇。
王安石問了蒲宗孟道:「若有此考成法,當初呂惠卿是否仍要燒三司?」
蒲宗孟道:「未可知。」
「官場上之事難運轉推動,一是官貪,二是官散,三是官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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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貪要錢財,官散則散漫,最後是閒官,朝廷上下這樣官員最多了,也是空耗俸祿最多。若有考成法,讓這些官員稍辦些事也是好的。」
王安石道:「不錯,考成法可以整頓吏治,但最要緊還要善於用人,必須雙管齊下才是。」
「丞相高見!」蒲宗孟見王安石沒有反對章越的意思,暗暗失望,但也不便表露自己態度。
蒲宗孟最後試探道:「不過丞相我看此法推行下去,官場還不反了天。再說了考成法也不是一勞永逸之事,這面官吏各個狡猾如油,未必沒有對付的辦法。」
王安石道:「這是他章度之的事。」
蒲宗孟掂量了下道:「宗孟擔心章度之借考成考核之名,實為操賞罰之權,大舉排除異己,樹立私黨才是他真正用意。」
王安石道:「這些年度之治天下雖不算寬和,但也不嚴厲,不至於如此吧!」
蒲宗孟道:「丞相,我看他章度之是圖窮匕見了,他只有一年宰國之期,難保他不干出什麼事來了。」
「當今這天下也只有丞相能治得住他啊!」
王安石看了蒲宗孟一眼,心道你又何嘗不是圖窮匕見呢?當初王安石與元絳,陳昇之一起反對章越的募役法,而今他已沒有這個心力了。
王安石笑了笑,示意蒲宗孟與他一起坐在石上。
「吾老矣。」王安石算是回答了蒲宗孟,此刻鐘山山林中鳥聲趣趣,午後陽光正好穿透林葉間落在了地上。
蒲宗孟平日養尊處優,受不了一點陽光,左右立即給他撐傘,也罩住了王安石身上的一縷陽光。
王安石擺了擺手示意不必,然後道:「鐘山四野騎驢翁。」
「去隨老兵或自程。」
「他日轉世來作牛,」
「一縷陽光伴我耕!」
左右見此大慚,王安石此話如同說你擋住我了。
他們立即給王安石撤去了傘。蒲宗孟心道,丞相竟自比老牛,來世就貪慕這一縷陽光,此等胸襟,我實自愧不如。
……
而身在中書省的章越在處理政務之際,將蔡卞奉上王安石改進版的字說看了一遍,看完一臉感嘆無語的表情。
在他看來,若老王將字說寫作一本說文解字倒也不錯,但非要將一堆『義理』往裡面湊,又往裡面摻雜了很多佛老思想印證他的說法。
這就不好了。
當即他命人送去幾塊寫著奇怪字符的龜殼給蔡卞,讓他給王安石寄去,如此說不定王安石就不會對字說孜孜不倦地鑽研了。
這事也告訴了章越一個道理,你方向錯誤了,越努力錯誤越大。
所以說中庸之書為何要提到四書範疇?
到底何為『中』?
選擇比努力更重要。方向選錯了,一切都是白忙。
章越想到這裡,看著案頭越積越多的公文,也是悠悠出了會神。
王安石的字說還是蠻好看的,引經據典,博引旁政,令自己不知不覺地摸了半天魚。
以至於公文堆積如山。
不過他也明白身為官員誰不想偷懶摸魚,這也是人之常情嘛,他章越何嘗不也是摸魚的高手。他搞這考成法也不想將人逼得太狠。
可是他沒辦法交代啊。
王安石熙寧變法著重是理財,而他元豐改制要得是改進效率。雖說合併衙門,杜絕了政出多門的弊病,免得下面官員推諉事情。
但是改制之後,政府效率還沒有提高啊。
下面的官員要麼懶,要麼貪,要麼庸,朝廷的政令到了下面都推動不了。章越他沒辦法交代啊,如此他的元豐改制就成了敗筆。
為了減少吃拿卡要環節,必須用考成法推動下去。
將官場的風氣整肅一番,讓官員們以政績為本。
所以電視劇里常有一句,耽誤了某某大人的事你擔當的起嗎?
下面官吏一聽馬上聽話就辦。官員辦一個事,都要一路磕頭磕過來。更不用說老百姓了。
所以考成法必須推行下去。
只是明朝的考成法以錢穀為考量,而章越則是責事為本。
想到這裡,章越將中書的處理了差不多了,這時候韓忠彥入見。
章越道:「以後以中書官制詳定司,議定考成法具體章程,你來兼此大權,考成天下官員!」
韓忠彥欣然,這可是大權在握的事,然後問道:「若考成不佳的官員怎辦?」
章越道:「一切予以裁撤!」
韓忠彥哈哈大笑道:「快哉,快哉,好一樁爽快事。」
章越徐徐道:「不過第一年規矩不要定得太嚴,要給下面官員一個喘息和適應之機,其後再循序漸進為之。」
韓忠彥道:「那裁撤後的官員,是否從太學補入?」
章越道:「此事我與李清臣慢慢商議,你辦你的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