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5章 章丞的太學生活(兩更合一更)
從山後進入中原,有兩條道路。
一條是遼國西京經太行山西側進軍,另一條是從太行山東側的河北南下進軍。
遼國這一次沒有從河北大舉進攻,而是從西京的方向南下,先是攻下的雁門關後,之後屯駐大軍似觀望不前。遼國攻破雁門關後,向宋朝投書要求將歲幣從五十萬加至七十萬。
說宋軍既已停了給党項二十萬歲賜,那麼這部分則將由遼國代為收取,再轉贈給党項,這是合情合理之事。
大宋君臣上下都對遼國這般慷慨,感動極了。
而河東路經略使呂惠卿則上疏向朝廷言河東路險,地多關隘。河東兵馬多年與党項交戰,兵精而將勇。
若是讓遼國主動進攻河東,而不是進攻相對一馬平川及不善野戰的河北各路兵馬,則是上上策。
所以呂惠卿派人主動向攻下雁門關的遼軍下了戰書,說願意在朔州、武州、代州、忻州一線與遼國決戰。
遼軍開始不以為然,哪知道呂惠卿真的率軍向駐紮在雁門關、朔州、武州一線的遼軍發動了襲擊。
五月時,遼國再沒有得到宋朝回復後,又見呂惠卿連連挑釁,開始繼續南下。
遼軍一面攻打代州,一面攻打石嶺關。
石嶺關乃是太原最後一道防線,呂惠卿派兵在此死守,同時向朝廷請求援兵。
同時駐定州的章惇向朝廷發文,發現了遼軍大規模集結的問題。
從雁門關失守後,外廷還未如何討論應對遼國之事。
到了呂惠卿和章惇的奏報也是陸續傳至京師,朝中開始商量,再到遼國攻至石嶺關後,汴京百姓也陸陸續續地知道了。
如何應對遼軍,也成了朝野上下最關切的事。
……
此刻太學之中,士子們可謂是慷慨激昂,無人有心讀書,大多是在議論遼國興兵之事。
身為這個年紀讀書人,大多是熱血沸騰的,不少讀書人以范仲淹,王安石那般以天下為己任的胸懷自命。
加上二程,張載的洛學,關學的逐步深入人心,也使讀書人們倍加有一等天下興亡與我共之的責任感。
每日都有讀書人在齋舍間,私講國家大義,認為朝廷上下對遼國政策太過於綏靖。
而自去歲大考失利之後,章丞化名為張丞,在太學齋舍之中求學。
自太學改革後,讀書人要進入太學,一是州縣保舉,二是太學的自主招生考試。
不過就算是州縣保舉,在入太學後也經過太學的篩選考試,如此避免了走後門。
而章丞則通過太學考試入內的。
太學自主招生考試分兩等,一等針對寒門子弟的,一等則是針對官宦子弟的。太學針對寒門招生考試,其難度不亞於鄉試。
但章丞卻得以通過考試,並成為太學的一名外捨生。
太學的齋舍內。
「良弼兄,大家議論了半日,為何你一句話都不說,是不是看不上我等?」
章丞聞言放下卷宗,抓了抓頭道:「諸位對不住了,明日直講要一首律詩歌,我不擅詩詞至今沒寫出呢。」
幾人聞言哈哈大笑道:「律詩這早都是老黃曆了,眼下咱們太學可不時興這個,讀書人要結社,要倡大義,要談大是大非!」
章丞道:「入社的事,我家大人說了好幾次了不許參加。他只要我安心讀書。」
「真是前也怕,後也怕。」
章丞笑了笑沒言語。
章丞不是低調,只是怕交遊下被人識出宰相子的身份來。
這正值汴京最熱的時候,章丞邊寫字汗水邊從手腕上滴落,故他在腕上包了巾帕,以免汗水打濕。在太學中,他吃了不少苦,但比起在家的養尊處優來說,他更願意來太學吃這個苦。
幾人見此都是搖搖頭,繼續堆坐在一起,一邊煮著一大盤羊肉,一邊篩酒吃,還談論朝堂大事。
太學生如今都熱衷於結社,或者認識交遊什麼賢達人物,拋開文章典籍整日研究些待人接物的技巧,章丞一心一意讀書自是被他們笑作迂闊。
一人忍不住低聲譏諷道:「還真以為仗著會讀書便能麻雀便鳳凰,高高躍上枝頭了。」
另一人撥了撥碗裡的羊肉道:「正是,一個寒門子弟,真還以為是當年不成。不是尚書侍郎的公子,想憑著讀書在太學裡一飛沖天,如同痴人說夢。」
「似劉衙內這般六品大員的公子,不僅謙虛內斂,還廣交朋友。似良弼這般以為讀書好,便目無旁人的,遲早是要吃苦頭的。」
對方笑著道:「不過六品家世,談不上如何,上一次爹爹生辰時,吏部員外郎上門道賀。那等風度排場,才是令人稱羨不已。」
「當時他與我言語了幾句,說來慚愧,說了什麼全然不記得了,只是心底忐忑極了,敬酒時灑了一些,話也說不利索,事後挨了家父一頓罵。」
眾人聞言肅然起敬道。
「令尊庭訓定是極嚴!」
對方笑道:「談不上,我從小也是小仗則受,大仗則走!」
眾人紛紛道:「衙內吃得苦想必不少,但要想人前顯貴,必是人後受罪。」
最後那位劉衙內舉杯道:「諸位以後大家同在一齋舍相互照應,你幫我,我幫你,眾人拾柴火焰高。」
眾人哄然飲酒。
他們以為他們的話,章丞聽不到,豈不知章丞自那夜神授之後,耳聰目明了十倍。
這也是為何章丞要來太學體驗生活的原因之一。家中太靜,十米外一隻蚊子飛過都能聽到。反而是人多喧譁的太學裡,有一等白噪音,反是遮掩了一切。
不過這些話對章丞而言不甚在意。
片刻後,忽然那位劉衙內道:「是章三郎君,貴客登門有失遠迎!」
章丞聽了心底一跳,抬起頭來時候,見到一名風度翩翩的男子步入齋舍中。
見到此人章丞心底一驚,對方自己也是認識的,正是章楶家的三郎君章綡。
如今章家兩代出相兼一執政,名聲早與二韓一呂並稱。
更厲害是家族子弟人才輩出,每一代都有頂尖人物,拋開養病在家的章直不說,似章亘,章綡就是這一輩中的佼佼者。
章綡年方而立已是太學裡的上捨生,為直講助教都器重的一流人物。
對方一入齋舍,所有人都迎了上去紛紛上前見禮。僅拿執政之子這個身份來說,乃他們這一輩子都攀不到的存在了。即便章楶是朝堂上最沒存在感的執政,但執政就是執政。
章丞見了對方心道,糟了,這才入太學沒兩個月身份就要被揭穿?
章丞也沒出去見禮,這時幾名同窗已忍不住道:「良弼,良弼!」
眾人大為不滿,章綡登門也不知上前打個招呼,真仗著自己平素功課了得,便將所有人都不放在眼底嗎?
章綡聽了臉上仍是掛著笑容道:「此兄好學如此,必有過人之處!」
眾人聽了尷尬不敢接話。
章丞躲不過,只好出門施禮道:「小弟張丞弓長張見過三郎君!」
章綡見了章丞大吃一驚,不過他也是反應極速道:「在下章綡,見過良弼兄!」
見章綡反應過來,章丞鬆了口氣道:「你們慢慢聊,我去作文了。」
章綡道:「初次見面,請諸位到外頭喝一盅!還請諸位賞光!」
眾人都是轟然道:「多謝章師兄!」
太學生初來汴京還不習慣汴京百姓吃喝都在館子裡的行為。
能讀書的,都是殷實小地主家的孩子,但即便是如此,在家也是一月才能吃一次肉。
而下館子視為一等敗家之舉。平日能不出去吃,就不出去吃。
就算有些錢財,也是咬緊牙關,決不大吃大喝。豐年屯錢屯糧,災年賣糧買田,熬過一個又一個周期後,從小地主變為大地主。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家裡或家族裡必須出一個官員。
從小地方來的人都是充滿著這樣或那樣的渴望,在初次步入太學時,眼底都閃爍著光芒。
誰都認為自己是天選之子,是日後給家族改頭換面的人物。
眾人欣然答允,章丞想走卻被章綡拉住道:「良弼兄,也同去吧!」
「是啊,良弼莫要掃興!」眾人看在章綡面上言道。
章丞只好答允。
眾人在太學旁的食肆吃吃喝喝。
飯局飯局吃的不是飯,而是局,大家只是以吃飯名義聚在一起,要麼交換資源,要麼認識什麼人的。
大家都爭相拿酒敬章綡。章綡也是爽快性子,酒來杯乾,人人不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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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從酒品見人品,眾人都以結識上章綡為榮。
劉衙內覺得章綡是衝著自己的面子。哪知章綡卻讓章丞坐在他的身旁,甚是照拂。
眾人看章綡對章丞照拂,倒也是覺得對方身上可能是有什麼過人之處。
不過章丞心思並不在飯局上,他看向窗外,太學外南熏門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的百姓,這些人不是在起早,就是在貪黑的路上。這些年朝廷雖有國庫雖有富裕,但多花在西,北兩邊的兵事上,民生依舊艱苦。
爹爹雖在太學裡提倡孟子之說,以『民本』為義,但他也承認當今官員們能不多折騰百姓已是一名好官了,更不說以民為本。
不過宴席上,劉衙內數人都是道,若非荊公,建公兩位賢相,西破党項,北拒契丹。
大宋焉有今日之太平景象。
席間章丞更衣,章綡跟上二人才有了說話機會。
「丞哥兒,你怎化名至太學中了?」
章丞一臉悲痛地道:「上次省試落榜,令我娘顏面無光,連爹爹替我求情都沒用,所以……我就出來躲一躲。」
章綡露出了一個深表同情的神色,誰都知道十七娘那可是『太上宰相』。
朝堂大事,天子與章越之間都是有商有量的;但在章府里,章越卻常常說不上話……
章綡嘆道:「難怪上一次隨我爹爹去你府上沒見著你!」
章丞道:「我可不比你們,上一次是你爹爹是來替子厚叔叔與我爹爹說和的吧!」
「說子厚叔叔這麼多年了,心底確有後悔之意,只是沒這般言語。」
章綡點點頭道:「是啊,可是你爹爹依舊沒允啊。其實惇叔一貫心高氣傲慣了,有什麼悔意,也是從不道開了。但這一次這麼多年了,他性子倒是變了,常與我爹爹打聽你與亘哥兒的近況。他是一直放在心中。」
章丞道:「可是我覺得爹爹辦得對啊,不是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那些錯過你,又回頭來找你的舊人舊事,就不要與之糾纏不清了。」
「這般你又要與他理清原先的關係,又要看看以後,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章綡道:「你的話有道理,可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你倒是比以往我識得你的時候長進多了。」
章丞道:「你別寒磣我了。是了,你與劉衙內很熟?」
章綡失笑道:「什麼劉衙內?他也配稱得一聲衙內?他劉家早就敗落了,我今日宴請你的舍友全是看在你的面上。」
「怎麼他家中不是世家嗎?他爹爹還官居六品。」章丞問道。
章綡道:「哼,我與你說這等官宦世家就算破落了,但也不能讓外頭人看出來,至少要維持住體面。」
「為何?那不是打腫臉充胖子?」
章綡道:「別看不起這些人。只要他劉衙內不說,他劉家仍舊是世家,外頭有什麼好的差事,也能著落到他身上,或者什麼官宦人家看上他家了願與之聯姻,如此好歹就存著個翻身的機會。」
「可只要他露了底子,不僅旁人對他家的恭敬沒有了,那麼這些好事便通通輪不到他們了。」
「你說的這個劉衙內,如今的體面都是靠家裡變賣家底,暗中借錢維持著,不斷接舊還新,也不知還能維持幾年。」
章丞感慨道:「難怪,難怪。」
「這一次他劉家裡為了讓他上太學,不知費了多少功夫,你也是對的,少與這般人往來,沾染歪風不說,還壞了自己的前程。君子寧可獨行,也不要委屈自己。你放心,我今日露出些許看重你的態度,以後這些人便知道掂量了。」
「多謝綡哥兒。」
說到這裡,章綡認真地打量章丞然後道:「你也是奇人,宰相子隱姓埋名到太學讀書,莫不是扮豬吃虎不成?」
章丞道:「綡哥兒,我早與你說了我為何來此,再說了我也不是紈絝子弟,太學雖是清苦,但日子我也過的。」
「當年我爹爹在太學時可比我可苦多了,但他不一樣在此登科,最後高中狀元。我怎麼就不行了。」
「哈!」
章丞氣道:「綡哥兒,你莫瞧不起人,一年後國子試,咱們看看國子元誰屬!」
章綡一拍大腿,大喜道:「說得好,咱們章家子弟就是當這般你追我趕,日後看看誰家的更出息一些。」
「說句實話,你上次省試落榜,惇叔家幾個子弟看了你的卷子,沒少譏笑你。」
章丞聞言大是氣惱。
章綡故意笑道:「與你說,便是要你爭一口氣。你們兩家的恩怨我不摻合,但我和爹爹都是一般態度,只是望著咱們章家子弟能好便足矣!」
「咱們章家子弟要比,就比一比誰更能為家國,為社稷,為百姓效力盡忠!」
「誰更能讓咱們章家光耀後世!」
果真看著章丞,章綡二人說說聊聊返回飯局時,眾同窗們一下子都對章丞是刮目相看了。這小子不知結了什麼大運,居然能與章綡談得相歡,也不知道這是幾輩子修來的緣分啊!
劉衙內對章丞態度也變了,甚至主動替他斟了杯茶。
章丞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十七娘不許他交遊官宦子弟,生怕他沾染上了紈絝之氣,所以他平日相處的也只有兄長章亘和郭宣這般。
如今對一切都很是新鮮了。
劉衙內欲試探章丞身份,章綡道了一句:「我對好學不倦的讀書人一項敬重有加,方才我入舍,諸位都來迎我,唯獨良弼抱著書本不放,可知他日非池中之物。」
「以後在太學有什麼事,良弼大可報我的名字。」
眾人一聽原來如此,原來還有這等獲得他人賞識的手段。
不過隨著章綡這麼說,大家也釋然了。
不過章丞看得出同窗們甚至劉衙內,對章綡這個層次的嚮往。
但章丞清楚章綡恭謙有禮,豪爽仗義背後是什麼,他們這個層次的人沒一個是靠溫良恭儉讓上來的。
章楶在洮水大捷前,坐看梁乙埋的兵馬在熙河路燒殺劫掠,無數百姓死於党項人的刀下,但章楶全程無動於衷。
一直等到党項兵馬飽劫之後返回党項了,章楶才率養精蓄銳已久的宋軍於党項兵馬後方的洮水出現,最後一戰定乾坤。
事後不少熙河路的官員要彈劾章楶,卻給章越全部壓了下來,甚至官家也說,章楶此人的心太狠了。
到了這個位置,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君子好人。
普天下可能只有司馬光是個例外。
有酒豈能無色,不多時就有歌姬打酒坐,章丞見此不習慣,章綡打著哈哈替章丞推卻了,自己卻似個中老手般。章丞不知自家老爹當年在太學裡是否有遇到這樣的場景。
片刻後章丞便辭了先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