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朝雲靉靆。
金色晨曦透過薄霧折射進鍾謙的小院。山下,雞鳴四起,田間地頭已經有了農家人忙碌的身影。
周謹言緩緩睜開雙眼,深棕色的房梁率先映入眼帘。屋內縈繞著安神香燃燒一夜後的香灰味,其中混著木製家具陳舊的氣息和若有似無的草藥味。
如果不是眼前畫面清晰到讓他能看清在金色光柱里上下浮動的微塵,他恐怕還以為自己正在去冥府報到的路上。
腦海里忽然閃回了一些模糊的畫面:深夜冷清的山林、瀰漫的白霧、汩汩流失的血液、臨昏厥前的那一瞬劇痛……
所以是誰救了他?他現在又在哪呢?
正在周謹言愣神之際,他的耳邊迅速捕捉到了來自屋外的談話聲。
「……你這傢伙,借著照顧他的名義在我這蹭了多久的飯了。」
陌生男人的聲音模模糊糊從屋外傳來,似乎是在往這邊靠近。
「……嘁,不就是蹭了你幾天飯嗎?小氣。」
又是一道陌生的女聲,聽起來像及笄之年的女孩子,但是語調死氣沉沉的,語氣也不太友好的樣子。
「還真是?」不可置信地停頓了一瞬,「不對啊,你想蹭我的飯什麼時候這麼委婉過了?」
「……」
沒有聽到後來的話,但是很快就有一聲突如其來的慘叫嚇了在偷聽的周謹言一跳。
……那個女孩子,好像脾氣也不太好的樣子呢。
難道自己這麼多天都是被那個女孩子照顧的嗎?真是有點不太敢想像她照顧自己時地細節呢。
「吱呀」。
老木門緩緩打開,周謹言下意識閉上眼裝死。
白玉揣著一盤鍾謙做的糯米皮豆沙餡月餅,步態悠閒地晃到周謹言的床前。
她身後跟著左眼眼圈烏青的鐘謙,任勞任怨端著一碗黑乎乎冒熱氣的藥,熟練地把藥放在床頭的桌子上,然後撩起袖子替床上還在裝死的周謹言把脈。
半晌沒動。
周謹言因為太過緊張,心跳不斷加速,胸腔砰砰如擂鼓之音。
白玉一口一個嬰兒拳頭大的月餅,含糊不清地問鍾謙:「腫麼,他洗了喔?」
鍾謙撤回手,沒說話,而是把一旁的藥端起來,湊到周謹言口鼻附近。
「看樣子症狀有所加重,你過來幫我把這碗藥灌進他嘴裡。」鍾謙掐著周謹言的下巴,面無表情對白玉說道。
隔著如此之近的距離,周謹言靈敏的嗅覺立刻捕捉到了藥碗中散發出來的氣味,苦澀幾乎凝成了實體,拼命往他的鼻孔里鑽去。
從小就對各類藥物避之不及的周謹言鼻尖和後背結出一層薄汗。
白玉略有些遺憾地放下手裡沒吃完的一盤月餅,兩步上前,接過鍾謙手裡的藥,把他推開一些:「廢物,讓開,餵個藥還需要我幫忙。」
然後二話不說鉗住周謹言的臉頰,準備強行打開他緊緊閉合的嘴……咦。
沒打開。
繼續使力。
……還是沒打開。
白玉詫異地頓住了,看了眼鍾謙。
鍾謙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呵呵。
白玉不知道對方為什麼要裝死,但既然對方已經露出了破綻,她也不是不樂意陪對方演下去。
今天就是冒著讓他下巴脫臼的風險這藥也必須得給他灌下去!
伴隨著纖長手指掐住自己兩頰時貼近的冷冽氣息,藥碗冒著的熱氣和逼近的苦澀才是真正讓周謹言汗流浹背的罪魁禍首,額頭結出的冷汗越來越多,更不用說他還要裝死和對方逆天的力氣對抗。
今天就是冒著必死的危險他也要死守牙關不讓那碗藥灌進口裡!
感受到手下的抗力,白玉冷笑一聲,微微加大了手上的力氣。
咔嗒。
對周謹言來說,牙關被外力強行捏開無異於讓他聽到了地府大門緩緩推開,幽幽召喚著他的聲音。
哎,丸辣。
鍾謙在一旁冷眼看著他倆角力的場景,心裡不止一次為床上那位素昧平生的人捏了一把又一把的汗。
還好躺床上裝死的不是他。
好吧,其實更多的是幸災樂禍。
終於不是他一個人在白玉手下受苦受難了。
嘻嘻。
「咕嚕嚕嚕嚕……咳、咕嚕嚕嚕嚕……別、別灌嚕嚕嚕……吼、吼燙咕嚕嚕……」
苦澀的藥液入侵嘴裡的一瞬間,周謹言睜開了一直緊閉的雙眼,雙手在空中胡亂撲騰。
他感到自己的七魂六魄都被這歹毒的藥液狠狠沖了個一乾二淨,腦子暈乎乎的,現下所有的感受都變成了溺水之人瀕死的窒息。
好痛苦,痛苦之中莫名帶著一絲熟悉,好像回到了那天倒在樹下之後暈厥前的那一瞬間……
「不就餵個藥嗎……他怎麼還哭了?」白玉放下一滴不剩的藥碗,鬆開手,放過了翻著白眼的周謹言。
採光不錯的屋內,能清晰地看見周謹言的眼角處划過了兩滴晶瑩的淚光。
方才那種絕望的處境,切切實實讓他在幻想中回到了幼年時那段被母上大人強迫餵藥的時光,就連無論如何都掰不過的鐵臂,不容拒絕的怪力,苦得讓他死去活來的藥味都還原得恰到好處,好可怕,又好懷念……
鍾謙淡定地拿起空了的藥碗,道:「你力氣太大,把人家掐暈了。」
「喔,不會死吧?」
「一時半會兒是不會。」
「那就行。」
「多來幾次保不準是能讓他早點去地府報導了。」
「……」
西屋重歸寂靜,屋內獨留躺屍昏迷的周謹言和屋外嘎嘎亂叫的烏鴉。
——兩個時辰後。
坐在院內小池塘邊的周謹言幫鍾謙搗藥,他旁邊不遠掛滿綠藤的涼棚下,白玉和鍾謙坐在一起品茗乘涼。
周謹言清醒後受不了嘴裡的一股藥味,用桌上剩下的涼水漱完口後便跌跌撞撞地下床找到了院子裡正在搗藥的鐘謙。
他當然不會忘記是誰給自己灌的藥,所以下意識覺得面前這位身著一身青衣的青年比另外一名女子更好相處,於是主動提出了幫對方幹活,換得對方帶自己下山去鎮上的承諾。
剛好白玉又給鍾謙從來了一大背篼的草藥,見到在剛醒來就能下地幹活的周謹言也不覺得奇怪,而是把那些草藥全部順手扔給了他,吩咐他搗完藥順便把這些藥洗完分類拿去曬。
周謹言想到自己寄人籬下,想到自己目前尚未恢復的傷勢,想到對方鐵鉗般的雙手,很乾脆地忍了。
他有什麼辦法,現在打又打不過對方,還欠倆人救命之恩,怎樣都不占理。雖然還是名「孱弱的病患」,不如先做點力所能及的小事,其他等他們把自己帶到小鎮上再說。
這麼一想,抱著儘快遠離白玉和鍾謙的目標,周謹言搗藥搗得愈發積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