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機要
「國喪」期間本應一切從簡,但畢竟趕上莫家嫡女的死而復生,也趕上新官家御極定策的詔書下發,因此茗樓重新開張的第一日便茶客盈門,三層高樓都給人塞得滿滿當當。
諾大的一樓大廳繁忙喧嚷,格擋之間十來名店夥計健步如飛。「來咯來咯!來熱湯咯!」他們一邊吆喝著,一邊高舉著銅製大茶壺四處奔走。
莫雲瀟站在走廊上瞭望整個熙熙攘攘的大廳,一時竟也百感交集。
她瞥見一個茶客將手中的木牌插在了格擋上的凹槽中,然後繼續與友人品茶聊天。不消半刻,便有一個店夥計手提大茶壺飛跑而來。
這銅壺大而圓,壺嘴更是翹得又高又直。店夥計吆喝一聲:「熱湯來咯!」格擋里的茶客便將格擋開了一個小縫,給店夥計一個容身的空間。
莫雲瀟瞳孔緊縮,只見這店夥計背對茶客,高舉茶壺,以一個下腰的姿勢將壺嘴下壓。一道熱氣滾滾的白色液體自壺嘴中噴薄而出,直入那茶客桌几上的小小青釉純黑茶壺。
「哇!真是好身手。」莫雲瀟不禁讚嘆了一聲。
她身旁的環兒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也是得意地一笑,說:「大姑娘,咱們茗樓的拿手活兒,這個您總該記得吧?」
「啊?哦!」莫雲瀟未置可否,再次放眼全局,只見店夥計們倒熱水的方式千差萬別,下腰倒水尚不算難。還有單手托壺倒水的、頭頂茶壺倒水的、兩腳夾著倒水的……總之是千姿百態,各有勝場。
但萬千姿態中只有一樣不變,就是熱水從壺嘴中一經湧出便是源源不斷,絕無中途斷絕、淅淅瀝瀝的情況。倒完之後的地上、桌上也未見一滴濺灑。這份拿捏茶壺的功夫非是妙到毫巔不能做到。
莫雲瀟一邊下樓一邊側頭問身旁的環兒:「我看咱們銅壺裡倒出來的水呈乳白色,不像是清水,那是什麼?」
環兒一愣,以異樣的目光望向莫雲瀟:「大姑娘,你連咱們的藥茶方子也不記得了嗎?」
莫雲瀟又警惕的向四周望了望,然後以手掩口,壓低了聲音說:「咱們現在危機四伏,不得不裝糊塗。現在,我問你什麼你就回答什麼,萬不可泄了底。」
環兒聞言也警覺了起來,本能地也向四周望了望,讚嘆了一句:「大姑娘果然聰穎,小的就為您講講。」
她伴著莫雲瀟在大廳的格擋間踱步察看,徐徐解釋:「這東京城裡茶坊、茶鋪多達百家,至於挑著扁擔沿街叫賣的茶販子更是多不勝數。在這許多以茶為業的鋪子中,唯有咱們茗樓可拔地而起,有大廳有雅座,有迴廊有布置。也只有咱們茗樓遠近聞名,茶葉子更是遠銷大宋四京,每年光是賣葉子就有千兩銀子之多。」
說到這兒,她腳步一頓,側過頭來笑著問莫雲瀟:「大姑娘可知是為了什麼?」
莫雲瀟笑道:「自然是咱家的葉子與眾不同。」
環兒噗嗤一笑,說:「不錯不錯。咱家的葉子都是大郎親自前往西川、蘇湖一帶看察,精挑細選。像揚州的白雲、杭州的龍井也只賣給咱家,別處輕易嘗不到的。」
莫雲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想著:「看來這家人的茶葉生意確實做的不小,形同壟斷啊!」
環兒望了眼莫雲瀟這副難以置信的表情更是得意了,便含笑吟誦道:「『茗樓香盞取一葉,王母娘娘換蟠園』。這說得便是咱們茗樓莫家。這顯赫的聲名可不是隨便來的呢。」
「不過,單是葉子還不足以撐起這諾大的家業。」環兒繼續說:「剛才姑娘問咱們的茶壺裡倒出來的湯為何呈乳白色?那是因為,咱們的熱湯可不只是把水燒熟這麼簡單。咱們燒的不是水,而是藥。」
「藥?」莫雲瀟愣了一愣,又環顧四周,問道:「難道咱家也兼職看病嗎?」
「呵呵,醫理博大龐雜,哪是咱們尋常人就能做得了的。」環兒笑道:「咱們的藥不拿病理只取其味。百草百味,有的味甘,有的味苦,有的味澀,有的味滑。無論何種滋味,只要悉心搭配調教,便可與咱們的茶葉子相融,創出自己的獨特味道來。也正是有這個味兒,才真正讓茗樓的牌子立了起來。」
莫雲瀟越聽越奇,不禁感嘆:「原來是這樣,沒想到古人早已把茶葉和水玩出花兒來了。唉,我們那個時代的人哪還有半點品茶的風雅?」
環兒接茬道:「可不是?今人品茶的風雅已淡漠了許多了。相比於唐朝時人們煮花茶,今天的人們只會用水沖泡,確實不及風雅了。」
她說完便將面孔一板,側目望向了莫雲瀟:「不過大姑娘,咱們茗樓賴以維繫的正是這配茶的藥方子。一年四季,寒暑周轉,不同的季節、節氣甚至是時辰,要用的方子也都不同。因而,這方子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而知道這方子的人,除了大郎就是姑娘你了。萬萬不可泄露了出去,這可事關茗樓的興亡榮辱呀!」
「啊?」莫雲瀟聽她這麼說,一時心虛,竟露出了為難之色來。「這……」她撓了撓頭,不知該怎麼回答。
環兒著起急來,忙拽著她的袖子說:「我的小祖宗,你不會把方子也忘了吧!」
莫雲瀟慌忙搖手:「沒有沒有,這麼重要的東西我肯定忘不了。」
環兒這才長出了一口氣,嗔笑道:「好我的姑娘,你可嚇死個人。」
她話音剛落,只聽大門前一個店夥計高聲叫道:「宋家哥兒到!」
眾茶客也都紛紛向門口望去,宋明軒正和莫雲澤在一起。二人對視一眼,都流露出幾分尷尬的神色,然後肩並肩跨過門檻走了進來。
那店夥計將肩上的毛巾「啪」地一甩,迎上去冷冷問道:「宋家大郎還是老樣子?」
宋明軒淡淡一笑,說:「我今日來不為品茗,只為來看望一下你家大姑娘。」
店夥計「哼」了一聲,便轉頭走開了。
「該死的東西!誰教你如此放肆的!」莫雲澤迎上前去,厲聲斥責這店夥計。
店夥計只好轉過身來向宋明軒敷衍似的行了一禮,說:「托大郎的福,我家姑娘已能料理店中常務了。」說完仍是頭也不回的走了開去。
「豈有此理!」莫雲澤更是生氣,正要上去斥責他幾句,卻被宋明軒攔住:「算了,是我失禮在先,怨不得旁人。」
茶客們也自起了一陣議論。
「呦!這不是宋家興嗎?聽說他公然退婚,讓莫家大姑娘顏面掃地,這才一時氣憤投了金明池了。怎麼還有臉來?」
「不對不對!」立即有人打斷:「莫大姑娘是失足落水的,與宋大郎無關。」
「哪是這話!我可聽說是莫家的二姑娘……」
議論聲猶如是林中群起的鳥雀一般,嘰嘰喳喳吵鬧了起來。
環兒邁步上前重重地咳嗽了一聲。眾茶客一呆,又都自顧自地低頭品茶,不再言語了。
環兒不屑地將眼睛一翻,然後快步向宋明軒和莫雲澤的方向走去。二人又對視一眼,心中都有些忐忑。
環兒上來先行了禮:「宋家哥哥、雲澤少爺午安。」接著她將眼一抬,對宋明軒說:「我家姑娘好得很,不勞哥哥掛念。哥哥在這兒瞧上一眼就請回吧。」
莫雲澤有些尷尬,慍怒道:「環兒!哪有剛請人進來又轟人出去的道理。別人不懂規矩你也不懂了嗎?」
環兒冷笑一聲,回答得不卑不亢:「要說規矩,可是宋家哥哥先壞了規矩。莫宋兩家是通家之好,既是自幼定下的親事又哪有單方反悔的道理?宋哥哥既然不念這個情分,咱們莫家又何必念舊情?」
宋明軒越聽越是慚愧。他抬頭向環兒身後的莫雲瀟望了去,才發現莫雲瀟也正眼巴巴地望著自己。但莫雲瀟此時的眼中滿是脈脈的女兒情,往常所見的冰冷殺氣竟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也有些吃驚,不禁多望了一會兒。
莫雲瀟見他這樣痴痴地望著自己也覺得麵皮發燒,含羞似的將頭扭了開去。
宋明軒可曾見過這樣的莫雲瀟?仿佛此時的莫雲瀟更令人畏懼似的。他也急忙將眼睛避開,心「砰砰」地狂跳不止。
他的神情變化全在環兒的眼裡。環兒嘴角一瞥,笑道:「宋哥哥,人你也見到了。我家姑娘的身子已大安了,你也請回吧。」
她說著就要轉身離開,宋明軒卻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說道:「且慢!」
環兒柳眉一皺,怒道:「宋哥哥不守規矩!青天白日的竟輕薄於我!還不放手!」
宋明軒恍然一驚,忙將手鬆了開來,說:「環兒恕罪,是我失禮了。不過,有些話我還想和你家姑娘說。」他低頭沉思了片刻,又道:「只我兩個人說。」
聽了這話,莫雲澤、環兒和莫雲瀟都向他投來異樣的目光。
「上元那天,在長風樓的雅間。我和……」他話還沒說完就被環兒打斷了:「那天你們說了什麼我可不得而知。不過,宋哥哥既然已退了婚,那就一了百了,日後不要再來糾纏了。否則……保不准有人出去說閒話,污了我家姑娘的清白。」
莫雲澤也有些不解,問道:「是呀!你有什麼話要和女兄單獨說?」
宋明軒正要解釋,環兒就搶了先。「好了好了!」她有些不耐煩,就要伸手去推宋明軒:「日後來品茶、鬥茶茗樓自然歡迎,若是來糾纏我家姑娘那可不許了。」
「環兒你別急!」宋明軒一邊掙扎一邊仰頭叫著:「荷露荷露!」
莫雲瀟也急了,忙迎上去將環兒推了開來,斥責了一句:「咱們莫家家大業大,這樣拉拉扯扯又豈是待客之道?」
聽了這話,環兒竟張口結舌地愣在了當場,就像個木頭人似的。
莫雲瀟這才轉過頭來,沖宋明軒點頭一笑,柔聲問道:「宋哥哥,你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莫雲瀟美目婉轉,眼光神采奕奕,就像是期待心儀的對象表白一樣。
見此光景,宋明軒和莫雲澤第三次對視,雙雙驚訝莫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