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這話說得擲地有聲,曾布和許將相視一眼,都不知道該怎麼反駁,因此,會談陷入了僵局。
趙佶將最後那一點肉羹吃了下去,然後將碗重重的落在茶几上。
眾人一呆,都像他投來小心翼翼的目光,也包括了莫雲瀟。
他面容嚴肅的環顧四人,忽而又是一笑,說:「這肉羹吃得人渾身舒坦。」
「好了,今天就議到這裡,諸卿辛苦,吃完就請回吧。」趙佶伸了一個懶腰,說:「朕也有些乏了。」
四人只得起身行禮告辭。曾布在行禮之後又瞅了瞅莫雲瀟,以眼神詢問她所為何來?莫雲瀟只是淡淡一笑,沒有別的表示。
曾布也只有徒然一嘆,隨著宮女和三位同僚一起退出了紫宸殿。
殿門輕輕關閉,只剩下了趙佶和莫雲瀟。莫雲瀟望著這大殿,就像好奇的孩子來到一個新奇的世界。
莫雲瀟邊走邊看,看這大殿的布置,看這柱子上雕樑畫棟的裝飾,一時竟也五味雜陳起來。
「如此精美的殿宇最終要毀於戰火,真是可惜。」她在心裡這樣想著。
趙佶跟在她的身後,說:「荷露,我沒有騙你吧,我真的帶你進宮來了。」
莫雲瀟忽然駐足,扭過頭來對他說:「你帶我進宮來,就是讓我推糞車,讓我一個人待在冷宮裡,是不是?」
莫雲瀟懷著憤憤然的語氣說著。她望著他的眼神中也帶著深深的埋怨之情。
趙佶不好意思的笑了,說:「這是權宜之計,大內守備森嚴,只能出此下策。不過,你說的冷宮又是什麼意思?」
莫雲瀟的臉忽然就紅了。那個換衣服的偏殿並不是冷宮,那只是自己的想像。
她只好又狼狽的迴轉過身來,含羞說道:「那個偏殿很冷很黑,想必與冷宮一樣的吧。」
趙佶「呵呵」笑了起來,說:「冷宮也不是一定會冷會黑的地方。」
他繞到了莫雲瀟的身前,擋住了她的去路。他含著笑,輕輕的拉起莫雲瀟的手,說:「即使有一天你入了宮來,我也絕不會把你打入冷宮的。」
望著他,莫雲瀟的臉頰已微微發燙。她急忙將手抽了回來,含嗔說道:「官家,你可別會錯了意。今日我來,並非與你幽會,是要與你說漕幫的事的。」
「說漕幫的事,為何要進宮來說?」趙佶明知故問。
這可惹惱了莫雲瀟,只見她眼睛一瞪,說:「是你要我來的,不然我何必費這思量!」
她說完翻了個白眼,轉身便走開了。趙佶忙跟在她的身後,道歉說:「荷露,我並非有意捉弄你,望你海涵。」
「所以呢?」莫雲瀟邊走邊說:「你要我來是為了什麼,就是為了聽你的兩府重臣的這番爭論?」
趙佶苦苦的一笑,說:「你能體會我的難處嗎?曾布和章惇各執一詞,我也不知該如何處置這些事。還有關於簡王的判決亦是如此。」
莫雲瀟步子一頓,回過頭來,正色道:「上次在簡王府平亂的時候,我見你處置得當,考慮周詳,本以為你是個有決斷的人。可為什麼現在反倒束手束腳了呢?」
趙佶一呆,竟有些慌張。「我……我……」他期期艾艾的說不出整話來。
莫雲瀟搖頭一嘆,感慨道:「也是難怪,你本是一個無憂無慮的親王,忽然擔起大任難免力不從心。」
「荷露,我……」趙佶想要辯白什麼,一時也不知該怎麼說。
「怎麼?你是想告訴我你有決斷力的嗎?」莫雲瀟問道。
趙佶向她投來求教的眼神,說:「那麼,你能告訴我應當怎麼做嗎?」
莫雲瀟想了想,說:「漕幫和丐幫之間本也沒有深仇大恨,不過是利益之爭。朝廷只需調和,一定會有兩全的法子。」
趙佶點點頭,說:「不錯,難以調和的並非是漕幫和丐幫,而是章惇和曾布。」
「唉,朝廷的事,我一小小的女子也不知該如何處置了。」莫雲瀟將兩手一攤,做出一副無奈的樣子來。
趙佶點了點頭,說:「你不用說,我心中已有決斷。」
「哦?」莫雲瀟沖他一笑,問道:「你有何對策?」
趙佶會心的笑了,回答道:「此事還不能說,日後你便知道了。」
莫雲瀟瞪他一眼,說:「你還瞞我。」
趙佶笑著走過來,說:「我並非有意瞞你,只是我總得深思熟慮。不過,今日聽你點撥已教我茅塞頓開。」
「哈哈,是嗎?」莫雲瀟頗覺得得意。她將下巴頦一揚,擺出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說:「那你還不拜我為師。」
趙佶望著她,忽然兩手將她的面頰捧住,一個熱吻深深的落在了她的唇上。
在這一刻,她感受到一陣熾烈的溫暖將自己包裹;她的眼睛瞪得很大,瞳孔中滿是趙佶的影子;她的兩手緊緊抓住了趙佶的胳膊,細細長長的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皮膚里。
不過,她沒有掙扎,似乎是無力掙扎又似乎的不必掙扎。她只能瞪著滾圓的眼珠,驚駭的望著面前這個男人的臉。
趙佶的這一吻很深很沉,卻出乎他二人意料之外的順滑與溫軟。
這一吻過後,趙佶依舊凝視著她,感受著她來自鼻端的呼吸。她的呼吸變得粗重,她的目光充滿怨忿,但她的耳朵已經微微發紅,她的身子也在微微的顫抖。
趙佶扶著她的肩,看著她的眼睛。她也同樣看著他的眼睛。趙佶在她眼神的逼視下有些狼狽。
他倉皇的避開她的眼神,問道:「荷露,你會怨我嗎?」
「我怨你什麼?」莫雲瀟反問道。她的聲音是顫抖的,是濕潤的。
「我這樣對你,你會不會怪我輕薄?」趙佶話還沒說完,莫雲瀟已掄起手來打了他一巴掌,轉身走了開去。
這一巴掌雖響卻並不怎麼痛。趙佶吃這一巴掌,心頭卻是甜滋滋的。
莫雲瀟背對著他,心頭像是有萬千小鹿在橫衝直撞,直教她心煩意亂。
趙佶輕輕的走過來,手輕輕的搭在她的肩上。「別碰我。」莫雲瀟像一朵雲似的又迅速的走開了。
「荷露,你真的怨我?」趙佶有些悲愴的說著。
「是,我怨你。」莫雲瀟轉過身來,輕輕咬著嘴唇,說:「不過,我不是怨你這一次的輕薄。」
「那你……」趙佶有些糊塗了,只能呆呆的看著她。
莫雲瀟的眼角忽然淌下一滴淚來。
她步步走過來,說:「那夜在金明池,你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那夜金明池……」趙佶腦子一轉,忽然想到那天自己的失態行為。
他啞然失笑,說道:「那日我聽你說要進簡王府,一時情急敗壞才會胡言亂語,請荷露你寬宥則個。」
「哼!」莫雲瀟又說:「你明知我在簡王府凶多吉少,可你又為我做了什麼?」
趙佶陷入了沉默,狼狽得無地自容。
「你不與我商量就以官家的名義封我做什麼招討使!」莫雲瀟步步逼近,說:「你真覺得這樣我會開心嗎?」
「荷露,我真對你不起。」趙佶重重的嘆了一口氣,說:「我這樣做也有我的苦衷。」
「哼!你倒是有苦衷。」莫雲瀟不冷不熱的說了一句:「天底下誰沒有苦衷呢?」
趙佶淡淡的一笑,迎上來說:「荷露,你該知道我的心的。我做了許多對不起你的事,日後我都會報償你。不僅對你,還有你的姊妹兄弟。」
莫雲瀟將他一瞥,說:「可你畢竟是官家。」
「官家不好嗎?」趙佶問。
莫雲瀟搖了搖頭,說:「官家是要有很多妃子的,可我卻不能見容於她們。若我將終身託付給一人,必也要將他的心完完全全的歸屬於我。」
「我自然明白。」
「不,你是官家,是皇帝,是天子,你怎麼能明白呢?」莫雲瀟望著他說:「就算你能明白,你的臣子們也不會體諒。因為,這本就是一個不允許女人出頭的世道。」
兩人對視了許久,也雙雙沉默了許久。
在長久的對視下,莫雲瀟終於支持不住先將目光避開了。「所以……」她說:「剛剛你的輕薄無禮我不會怪你,也請你快些忘了吧。」
趙佶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讓她陡然一驚。「你幹什麼?」她帶著些驚異的語氣問。
趙佶卻含著淡淡的笑意,說:「荷露,你真是個奇女子。」
莫雲瀟搖頭苦笑,說:「我只是錯生了這個時代。這本就不屬於我的時代。」
她說完緩緩低下頭去,竟然忍不住啜泣了起來。趙佶心頭一震,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她先後愛上了宋明軒和趙似,可都無疾而終。如今又與趙佶牽扯到一起,可礙於他的身份,這段感情註定是要失敗的。在這個本就不屬於自己的時代,恐怕她永遠也無法獲得一份屬於自己的真的感情。
莫雲瀟越想越覺得傷心,漸漸地小聲的啜泣變成了嚶嚶的哭泣。她的一隻手被趙佶拉著,另一隻手輕輕的捂著自己的嘴巴。
淚水滾滾而落,像飽滿的珍珠、像晶瑩的露水。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滑下,落在了腳下的地磚上。
這是趙佶第一次見她落淚。他並不知道她落淚的真實原因,滿心以為是不能嫁入皇室的自卑自嘆。
於是,趙佶的憐香惜玉之情便油然升起。他輕輕捧起她的臉來,發現她的眼睛已經有些紅腫。他替她拭去淚水,說:「今後,我絕不會再讓你受欺辱。」
莫雲瀟望了他一眼,內心升起一股暖意來。但她依舊不能接受他的好意。
她搖了搖頭,用手撥開他的手,說:「你我不是說書先生,灰姑娘的故事也絕不會發生在我的身上。」
「灰姑娘是何人?」趙佶不解的問。
莫雲瀟笑笑,說:「灰姑娘是天底下所有平凡的女子。平凡的女子大多想嫁入貴胄之家。可是,我不是這樣的人。我只想與愛的人廝守。」
「我會與你廝守。」趙佶說。
「可你是官家,你要承擔的責任太重。」莫雲瀟深吸一口氣,說:「你我是難以廝守的。」
趙佶再一次沉默了。莫雲瀟向殿門的方向走了兩步,哽咽的說道:「官家,我多謝你的深情厚誼,不過,今夜的事還是早些忘了吧。」
莫雲瀟望著殿門的方向,忽然看到一陣詭異的光來。這光絕不是燈籠或者火把的光,而像是凶凶的大火。
可是,在這深宮大內之中又怎麼會起這樣一把火呢?莫雲瀟陷入深深的迷惑之中。
趙佶仍在低頭沉思,並沒有發現莫雲瀟的異動。
「荷露,我們……」他剛抬起頭來就看到一片耀目的火光。他呆了一呆,還沒反應過來,莫雲瀟卻先失聲叫道:「官家,失火了!」
「走水啦!紫宸殿走水啦!」大殿外的人也大聲叫喊著。
火光映了進來,莫雲瀟和趙佶都感受到了熊熊暖意。
「這是怎麼回事?」趙佶還在發愣,莫雲瀟過來一把抓住他就往後面跑,急問道:「還有沒有別的出口?」
「有偏門。」趙佶拉過莫雲瀟的手就向大殿的深處跑去了。
此時,整個殿宇已黑煙滾滾。他們剛走過大廳,房梁已經轟然倒下。
他們向偏殿的方向跑去,過迴廊的時候煙霧已經十分濃烈,嗆的他們咳嗽不止。
「蹲著走!」莫雲瀟一手捂著嘴巴一手拉著趙佶矮下身子。他們一旦蹲了下去,呼吸就順暢了許多。
可還沒走多遠,偏殿的窗戶也已冒進了火來,滾滾黑煙就如妖精做法一樣涌了進來。
二人再向後望去,身後同樣是濃煙滾滾,一股股木頭燒焦的味道瀰漫在空中。
「門在哪裡?」莫雲瀟問道。
趙佶伸手一指,邊咳嗽邊說:「荷露,我們……咳咳……只怕逃不出去……」
莫雲瀟縱目一望,見偏殿的茶几上還放著一套茶具。她飛身撲了過去,趙佶沒能將她抓住,眼看著她衝進了這迷人雙眼的煙霧中。
趙佶有些悵然,但又有些欣喜。「大難之前,兩個人無法一起逃出去。她獨自逃了也好,不過卻不知救火的人會不會難為她。」
就在這時,前後兩股黑煙漸漸合攏,將趙佶完全吞沒在了這濃烈的煙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