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一早,莫雲瀟就指揮著姑娘們開始打掃大堂。那些礙眼的屏風統統都撤掉,桌椅板凳都整齊的擺好,上面放著精心準備的水果拼盤和茗樓的茶水。
雖然沒了茶藥方子,姑娘們調製茶湯的手藝也都是初學,但茶客們並不挑剔。
一來,《西遊記》的故事精彩紛呈,大多數茶客都是衝著聽書來的。
二來,每桌茶客都有一個茗樓的姑娘相陪,親自為客人們煮水泡茶。
這些姑娘都是出自鬼樊樓,在那種地方走上一遭自然是萬種風情浮於面上,姑娘們巧笑婀娜,低眉含羞,自也惹得無數茶客折腰。
時近巳時,日頭已烈,茶客們陸續來到,熙熙攘攘的坐了幾十桌子。雖然莫雲瀟的書還未開始說,但有香茶美人作伴,倒也無人呱噪。
莫雲瀟出現在了二樓迴廊上。她背著手來到欄杆前俯身一望,只見一樓大堂已是人頭攢動,自己在上面瞭望不禁有「天下茶客盡入我彀中」的暗嘆。
她之所以選擇繼續說書,本不是為了和勾欄瓦舍搶生意,而只是為了以一個由頭邀趙明誠前來。
而此時雖然人多,但莫雲澤和趙明誠都還未出現,所以她也不急表演。
不過一樓的茶客們也看到了她,有人叫道:「莫家大娘子,你在樓上作甚?太遠了,叫俺們不能親近呀!」
他這樣一說,自然引得眾人哄堂大笑。
莫雲瀟並不氣惱,穿越這幾個月來她已深知東京城民間的煙火氣為何物。
因此她笑道:「杜子美有詩曰『岱宗夫如何,一覽眾山小』。我站在高處才能將諸位盡收眼底呀。」
這句話十分盛氣凌人,但大家卻並不以為忤,反而又爆發了一陣響亮的笑聲。
笑聲未歇,又有兩人走了進來。這是兩個學子打扮的年輕人。莫雲瀟眼睛一亮,立即坐回到了準備好的桌案前。
因為這兩個人其中一個是莫雲澤,另一個就必是趙明誠了。他們在杜鵑的引領下坐到了一張空桌前。莫雲澤還衝二樓的莫雲瀟笑了一笑。
看到這位古董收藏家,莫雲瀟心潮澎湃。她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
趙明誠穿一件青色褂子,頭纏方巾,衣著裝扮上倒是樸素。他膚色略深,五官雖不精緻倒也勻稱。
莫雲瀟先輕呷了一口茶水,再偷眼觀瞧,見侍女為趙明誠奉茶時他竟也回禮接過,舉手投足溫文爾雅,絕無半分垮褲子弟的風氣。
莫雲瀟暗暗點頭,心想:「李清照是識人的。這趙明誠雖然不及宋明軒俊朗,也不及趙佶風雅,但卻最有君子之風,看上去是個值得託付的。」
這時已有茶客不耐煩了,大聲叫著:「莫家娘子,今日的書還說不說了!莫不要把俺們誆來,只是在這兒吃這淡茶。」引起一片附和。
莫雲瀟面色一端,手裡握著的醒木重重的一拍,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大聲道:「好書不說,只是時辰未到。時辰既到,自然說來!」
「有巴!」眾人一片喝彩。
「有巴!」莫雲澤也站起身來不斷的拍手叫好。
趙明誠望望左右,有些不自在。他抖了抖袍袖,拉過激動的莫雲澤說:「時雨,今日你邀我來你家,莫不是只為了聽書?」
莫雲澤坐下說道:「是呀,不然來此作甚?」
趙明誠更是費解,說:「既然要聽書,為何不去瓦肆卻來茗樓?況且……令姊的做派也有些不妥。一個女子登高而呼,這成何體統!」
莫雲澤卻哈哈大笑,捏起一個剜去果核的林檎塞進他的嘴裡,笑著說:「德甫,收起你道學先生的那套吧。難道你沒聽過寧吃十斗醋,不逢莫荷露這句話嗎?我阿姊她自幼習武,大有男兒之志,非尋常女子可比的。」
「哦?」趙明誠望了一眼正滔滔不絕說書的莫雲瀟,又問:「此話從何說起?」
莫雲澤呡了一口茶,狡黠的一笑,卻沒有說話。
趙明誠帶著滿腹的疑惑又向莫雲瀟投去眼神,見她在二樓雄辯滔滔,舉手投足之間英氣外露,果然是個女中豪傑的樣子。
他的心頭為之一振,細細的聽了起來。
這次莫雲瀟講到了孫悟空下東海借走定海神針,下地府勾去生死簿,還與牛魔王等一眾妖魔稱霸花果山,只鬧得是天翻地覆。
因為這一節十分引人入勝,因此掌聲也是從頭持續到尾,用後世網際網路的話來說就叫做「全場高能」。
趙明誠雖然比較矜持,沒有像同坐的莫雲澤那樣鼓譟,但也暗暗驚喜,不知不覺間就聽得入迷了。
直到這段書說畢,茶客們仍久久不願散去。
「如何呀德甫?」莫雲澤十分得意,一邊吃著水果一邊說。
趙明誠咋舌嘆道:「奇書奇趣奇女子,湊此三奇,更是一大奇也。」
莫雲澤呵呵笑了起來,說:「還有比這更奇的呢。」
「哦?」趙明誠來了興致,追問道:「何事更奇?」
「德甫,今日家姊說得這段書你在別處聽過沒有?」莫雲澤反問道。
趙明誠細細回想了一下,說:「齊天大聖的故事自然聽過,但卻無如此這般的跌宕起伏。」
莫雲澤點頭說:「那就是了。這個故事定是我大女兄自己所創的。」
「竟有此事?」趙明誠忽然站了起來,一臉驚愕的表情看著莫雲澤。
莫雲澤正要說話,環兒手握捲軸含笑走來,先沖二人行了禮,說:「時雨少爺,趙衙內,我家姑娘聽說趙衙內到來十分歡喜,特命小的取斗方一副相贈,不知衙內可否收下?」
趙明誠一呆,頗有驚喜之態,連忙問道:「你家姑娘怎知我素喜古玩字畫?」
環兒掩口一笑,輕聲答道:「趙衙內學富五車,又是我們時雨少爺的好友,我家姑娘怎能不知?小小一副斗方,乃我家姑娘親作,還望趙衙內品鑑賜教。」
趙明誠連忙起身雙手將畫接了過來,欠身說道:「還請替在下感謝你家姑娘美意。」
環兒又是掩口一笑,屈膝一禮,轉身便走了。
趙明誠回到家時日頭已經西斜。父親不在家,他獨自一人呆坐屋內,將莫雲瀟送給自己的斗方徐徐展開來看。
這是一副十分工整的工筆畫,描繪的是「汴京八景」之一的隋堤煙柳。
畫面中,汴河水濤濤而過,岸邊的楊柳鱗次櫛比,一個獨身女子在柳岸邊漫步。
此時正是晨光破曉之時,楊柳低垂,花朵卻大多凋零,只有綠油油的野草在頑強的生長,天邊還有一道彩虹像鵲橋一般的掛著。
畫面的右上方痛快淋漓的題寫著一首小令: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啊?」趙明誠的心忽然跳得快了起來。以他之才一定能看得出這幅斗方的意思,分明是一個女子對自己有意,在天明時約自己在隋堤岸邊相見。
想到這一點,他的臉一下子就紅了起來。這是他長大成人以來,第一次有女子示愛,這叫他如何不慌?
「德甫!德甫啊!」父親的聲音忽然傳了來。趙明誠一慌,立即將斗方捲起來放進自己身後的書櫃裡。
幾乎就在同時,父親趙挺之也已挑簾進來了。趙明誠見了父親,慌慌張張的行禮,叫了聲:「父親大人。」
「嗯。」趙挺之一捋短須,只將愛子打量一番就知道他有了心事。
但趙挺之無意戳破,而是坐下來問道:「聽你媽說一早你就出門了,如何不在家讀書啊?」
趙明誠回答:「父親大人,今早上莫家的獨子莫時雨來約兒去茗樓吃茶。」
「茗樓?」趙挺之略一皺眉,說:「就是那因逃兵之罪被查封後又在官家的護持下重新開張的茗樓?」
趙明誠點點頭,說:「正是。」
「呵呵……」趙挺之冷笑搖頭:「那個莫掌柜可是個不饒人的。依我看,莫時雨你也少與他來往。」
趙明誠面上一紅,爭辯道:「今日我見了莫姑娘,其人不僅磊落,而且才華斐然,是個不輸給李清照和魏夫人的才女呢。」
趙挺之抬眼將他一瞧,心中已明白了四五分。他嘆了一口氣,說:「德甫啊,明年就是大考之年,你可要把心思多用在學問上。那莫時雨家中有喪,三年之內不能考試。你可不能總與他學。」
「是。」趙明誠應了一聲。
在趙挺之和兒子談心的同時,莫雲瀟也在李清照的閨房中講自己如何搭上趙明誠的線的。
「婉兒,這條紅線我可幫你牽上了,接下去可就看你的能耐了。」莫雲瀟說完忍不住笑了起來。
李清照紅了臉。她略微的低了低頭,說:「既是這樣,我可要念你的情了。離離,幫荷露剝一個橘子來。」
離離應了一聲,拿起一個橘子來很快就剝好了。莫雲瀟道謝之後接過來,邊吃邊說:「這個趙明誠趙德甫啊真是個仁厚的君子,婉兒你沒有看錯人。」
李清照含羞問道:「不知荷露你是如何將我的心意傳達與他?又不知他是否會意?」
莫雲瀟呵呵笑了起來,說:「我的畫你的詞,他不會不懂的。」
李清照淺淺一笑,說:「真沒想到荷露你真是俠骨熱腸,頗有古風。以前我是錯怪你了。」
「嗨,這也沒什麼。」莫雲瀟大度的擺擺手,說:「咱們也是不打不相識。日後可就是好閨蜜了。」
「閨蜜?」李清照有些不解。
「閨蜜嘛,就是閨中密友的意思。」莫雲瀟說著。
說罷二人都呵呵笑了起來。
這天晚上,趙明誠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不覺間,屋外已是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不斷的念誦著《關雎》這首詩,閉眼聽著屋外的雨聲,心情陷入了十分自責的歡喜中。
他當然明白父親對自己的期望,自己苦讀多年也正是為了一朝大考。可是,偏偏在這個時候自己卻動了情思。
若莫雲澤也有資格參加考試,那他約自己去茗樓見莫雲瀟還可解釋為「美人計」。
可他偏偏無法參加來年的殿試,自然也不用費這樣的心機來坑害朋友。
趙明誠心思單純,不願也不會將自己的好朋友想像成是那樣的齷齪小人。
他閉著眼睛,但莫雲瀟的影子卻越來越清晰的出現在了眼前。她沖自己一笑,然後移步來到桌案前坐下。她輕輕拿起醒木一拍,然後繼續說起了書來。
這次,她只有自己一個聽眾。她的眼睛含著無限的柔情蜜意,自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可忽然間,狂風驟起,屋內頓時一片漆黑。莫雲瀟再沒了蹤影。自己放眼四望,本來亮堂堂的茗樓頃刻間就化作了一座破舊的廟宇。
他「啊!」地驚叫一聲從床上坐了起來。他一摸腦袋,腦門上已是汗水涔涔。
這時,遠處傳來一聲響亮的雞鳴表示已經天亮。他立即披衣起床,再也沒了睡意。
外面的雨還在淅淅瀝瀝的下著。他撐起一把油紙傘,撩起長衫,小心翼翼的走著。
隋堤煙柳是汴京八景之一,也是春秋兩季青年男女踏青的好所在。不過今天下雨,又是清晨,所以柳岸邊並無多少行人,只有一個穿著紫色衣裳撐著花傘的女子在岸邊漫步。
這女子婀娜婉轉,長髮披肩。四周煙氣繚繞,宛如仙境一般。
趙明誠望著她的背影不覺看得呆了。這女子真是從畫中走出來的一般。
更妙的是,這畫這小令也是這位女子所寫。
在東京城,美女多有,但才華橫溢的美女卻並不多見。趙明誠是少年心性,真想衝過去報上家門,可又怕唐突了佳人,一時就有些躊躇。
不多一會兒,雨收雲散,明媚的陽光灑下來照耀著汴河和柳岸邊上的女子。
趙明誠看著她,但見汴河上波光粼粼,女子身上仿佛也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