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夜遊
沈淮跟著蘇芽逛了大半個淮安城,這姑娘像是趕集一樣,飛檐走壁地在各府閒逛。
書房亮燈的,她就去聽書房,臥房亮燈的,她就去聽臥房。
有幾家臥房裡不巧正在辦事,便傳出來不尋常的動靜,她仿佛還害了臊,心虛地縮著脖子一溜煙跑了。
就這臉皮,還想聽牆角?
沈淮自受傷以來,心情一直不好,被人暗算了心情怎麼能好?偏他也是半途才發現端倪,又急著尋醫,只好一直忍著怒火。倒是進了淮安城,見著蘇芽橋下整人的那一幕,才覺得有些痛快對味。
張參木的鑒毒結論雖然早在他意料之中,但是沈淮後來想了想,自己之所以能那麼平靜的接受,或許也和當時的分神有關。
蘇芽會武,又在周宅出入,真是滿身漏洞。要不是看在她身世堪憐的份兒上,他原是不可能容許這種不安定因素留在周邊的。卻沒想到這姑娘居然還有夜遊各家府宅的癖好——看這輕車熟路的樣子,很難說是初犯。
最近被兩個侍從當塊脆玉一樣地守著,沈淮自己的狀態也差,今晚跟著蘇芽在雪中晃了一圈,累是累了點兒,卻覺得挺提神醒腦。
只不過這姑娘也太能跑了,沈淮畢竟帶著毒傷,跟到後來覺得乏力,竟然被蘇芽察覺了,差點兒被她堵在某個宅內的巷道里。
他迅速穿過月門,避進一間無人的房內。
蘇芽察覺有人跟蹤,卻偏偏看不見是到底什麼人,不由地產生了一種「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驚悚感。
兩年來她出沒各府十分謹慎小心,憑藉對各府布局和人員的了解,從未被人發現過,今晚竟然被人跟蹤了,而且對方並不叫破她的行蹤,不知道有什麼企圖?
蘇芽心虛,不敢深究,更不敢在別人的宅子裡妄動,很快就跑了。
沈淮等她走遠,便也準備離開,臨走時回頭掃了一眼,發現這屋子卻是一間書房,書案上還堆著的那兩摞文書,像是與官府相關的。
他心念一動,就著雪夜的亮光簡單地翻了翻,發現都是些漕運政務,不但有京杭漕運的,還有廣西經兩廣至淮安的往來書信。
最近的一封信中提到:廣西永安的土司叛亂歷經數月,終於在臘月初被鎮壓,鎮西將軍趙慶的匯報摺子已經往兵部遞了,想必封賞不少,又逢開年,廣西戍邊軍的軍餉恐怕要優先撥款了。可現下朝廷財政空虛,這筆銀子約莫還要從南直隸調動,囑收信人留意軍餉相關事宜。
原來,這裡是理刑主事劉雲的私宅。
主事這官職挺常見,各部司都有,正六品,比知府還要低兩級。
不常見的是:這駐淮安的理刑主事乃是一份妙差,由刑部直接派遣,凡漕運方面的案件均由理刑主事掌管,在地方上只受漕督的管理節制,別的部門包括淮安府衙在內,都無權過問。
自有運河以來,漕運就是在運河上流淌著的黃金。凡宮廷消費、百官俸祿、軍餉支付、民食調劑等等,大半是經漕運輸送。
如此要重的地位,使漕運獨立於各部司之外,掌著兵、馬、糧、錢、物、工自成系統,此外又因漕運總督同時兼有巡撫地方的職權,所以便相當於還掌著地方行政。
權大了,貪的問題就很難控制,在漕運之下養活了無數機構,其官商之間的利益往來細算起來不好說,便是單看這作為漕運指揮中心的淮安府之繁華奢靡,就可窺見一斑。
所以,為防貪污腐敗,凡六部派駐淮安協理漕運的相關機構,所派駐的官員一般都是一年一輪換,也有三年一輪換的。
眼下這位刑部派駐來漕運協助工作的理刑主事,想必任期未滿三年,卻已經有了這麼大的一座私宅,手底下想必乾淨不了多少。
只是,廣西跟漕運可不相干,這個劉雲管著漕運案件,卻關心廣西幹什麼?
沈淮眉頭不由鎖起,接著往下看。
信中接著說:此次平亂過程艱難,大將趙慶扛不住朝中壓力,冒進失手被擒,幸被一個過路少年給救了……沈淮讀至此處,不由從鼻子裡哼出兩道氣,還待再看時,外面卻有燈亮起,有人聲漸行漸近,他快速將書案恢復原樣,尋處躲了起來。
來的是兩個人,進門後依舊壓低了聲音,聽話音那個四十多歲、面色嚴峻、嘴角下沉的就是理刑主事劉雲。
劉雲把剛才沈淮翻過的那封信遞給另一個人,兩人再品讀一遍後,都不約而同地皺起了眉。
「……大人要我連夜過來,交代你速做準備。」另外那人壓低了聲音對劉雲說。
「怎麼準備?趙慶將軍此事做得太過……現在請功摺子都遞進京了,他才想起要補漏子,真是糊塗!」劉雲把信收回,又重新疊進信封,臉色沉鬱,「徐大人,你知道的,那個什麼毒醫劉三點,雖說是曾來過淮安,可畢竟已經過去數年,且已久無蹤跡,讓我們怎麼圍堵?」
「難是難了些,又有什麼辦法?趙慶畢竟與大人是姻親,一損俱損,大人與我們又是一起的……總之,現在也只是懷疑那人的身份,咱們只要先把劉三點給控制起來,管那人是誰,一死百了。」
「這!那人若真是沈淮,我們害了他就是謀害朝廷命官,那就是殺頭的大罪啊!太后也不會饒了我們。」
劉雲背著手,在房中空地上來回踱步,臉色愈加難看。
「不過是個少年翰林,機緣巧合才得了五品的品級,皇上只是惜才,才由得他任性。可他不好好在京里待著,非要四處亂跑,俗話說天高皇帝遠,他如此叛逆輕狂,就是死在外面又能賴得了誰?」
那位徐大人五十上下的年紀,面白無須,一雙三白眼,時不時地往劉雲身上瞄著,說話慢條斯理,很是煽動,「你也不必多慮,他不過是太后半路認回的表外孫,一表三千里,太后心中能對他有多少感情?」
見劉雲並不應聲,他也不急,慢條斯理地將信疊好又裝回去,面色和緩,「再說了,太后就算追究,不還有萬貴妃嗎?沈淮當初可是拒絕了貴妃娘家的結親之意,當初有聖旨和太后護著,貴妃拿他沒轍,想必憋屈,咱們這也是為貴妃出一口惡氣……總之,只要我們不留下證據,他一個死人能掀起什麼風浪?」
「徐大人,這樣划算嗎?」劉雲在徐大人身邊停下腳步,「那鎮西將軍趙慶畢竟與大人只是姻親,大人何必為他擔此風險……」
「呵,須知強龍不壓地頭蛇,在這地界,有什麼是大人掌握不了的?哪有什麼風險!」
徐大人說完搖頭嘆息,又笑著拍了拍劉雲的手臂,「劉大人啊,伱要先操心一下自己的前程,眼看在淮安的任期就要三年期滿了,兩京刑部大神多,你就不準備再往上遷一遷了?難不成,還想回南京那清水衙門去養老?」
此言一出,劉雲果然神色一怔,咽下嘴裡的話,拱手道:「還需徐大人美言。」
兩個人又聊了幾句,無非春節休沐安排,倒是沒再在這個話題下扯更多。
等二人走了,沈淮從帷帳後走出來,面色甚冷。
他倒是沒想到,這淮安府還有個能一手遮天的人,就因為跟趙慶是姻親,便要神不知鬼不覺地弄死一個人,哪怕那是金科榜眼、太后外孫、從五品的朝廷命官!
究竟是愚蠢,還是真的已經可以隻手遮天,肆無忌憚?
沈淮眼瞼微眯,夜色之中,他眼底的嗜血之意一閃而過。
恩重如仇,果然不假。說起來他與那鎮西將軍趙慶不僅沒有私怨,相反,他對趙慶還有救命之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