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智者不自知
從張宅出來,蘇芽就急匆匆地往回趕。
說來也怪,她原先百般糾結,就怕跟沈淮在一起會如何如何拖累他,這一切的拿不起放不下,卻從婚期確定的那一刻起,突然徹底消散了。
如今的蘇芽,仿佛被沈淮勾了魂兒,恨不得長在他身上,黏在他懷裡,片刻、寸步最好都不要離開。
今日出來的這一會兒,左不過一個多時辰,辦完正事兒之後,她就又開始丟魂兒了。
「快快快,再快一點兒。」她蹲在車簾後面,催促著趕車的高峻。
高峻趕馬過巷,還要避讓行人,已經快得不能再快了,卻不好拂了這位新主子的面子,只好應聲又甩了馬兒一個空鞭。
「唉!」劉三點重重地嘆了口氣。沒人回應,又嘆一聲。
「劉叔,你怎麼了?」蘇芽問。
「沒什麼,沒什麼。」劉三點被飛奔的馬車顛得貼在車廂上,用顫音嘀咕:「唉,女大不中留,不中留啊。」
蘇芽古靈精怪的,哪能不懂?卻偏不接梗,笑眯眯地回過頭,接著催:「劉叔,你成天黏在藥草堆里,也不曉得要強身健骨,顛一顛也好,活絡筋脈。」
劉三點扒著壁角,齜牙咧嘴:「小芽啊,要不你下車自己先走?」
「那可不行,最近城裡不太平,我娘說你膽子小,方才就不該讓你落單,出門時叮囑我要跟著你的。」
「我?我膽子小?」
劉三點幾乎要跳起來,又沒膽量炸毛,懊惱得說不出話:為人小心謹慎些子有什麼錯?怎麼就變成膽子小了?
蘇芽瞅著外面偷笑,叮囑道:「回頭到了,咱們進門第一件事,便是各自回去換了外袍。張家雖然沒有瘟病,可張先生都那么小心了,咱們也要小心些——家裡有老弱病幼,別過了病氣給他們。」
高峻神色一凜,想到自己正值病弱的主子,連忙應是。
終於到了,不待馬車停穩,蘇芽已經像只脫兔似的從簾後躥出來,踩著夕陽的餘暉,直奔大門,剛要進去,卻又突然往後退了幾步,站到階下,抬頭去看宅門。
「蘇宅?」她念道:「這什麼時候改的?」
「早改了,」高峻從車上跳下來,撇嘴道:「你才瞧見?」
蘇芽眼珠子一轉,問道:「怎麼,你好像頗有不滿?」
「不敢,」高峻的黑臉上滿是誠懇,「就是提醒你一下,我家公子如今已經是徹頭徹尾的窮光蛋了,你可千萬記得對他好一點。」
「不錯不錯,」劉三點從車上爬下來,對著門上新匾嘖嘖稱嘆,「沈大人真是沒的說。小芽啊,你是得對人家好一點。」
好一點,如何才算好一點?
蘇芽皺了皺鼻子,每個人都看到了沈淮對她的好,她自己自然也更加知道,只是,除了愛他,她其實不太知道他還缺什麼,她還能為他做些什麼?
沈淮太強大了,他不僅被稱為傳奇,也沒有辜負傳奇,文採風流、文武兼修,智計無雙、殺伐果斷,仕途還一片光明……他仿佛生來便有無所不能的實力,讓人沒有一絲空隙去探究到他的過去。
原本蘇芽也是這麼想的,就算沈淮說自己身後有一堆麻煩事,她也沒覺得是怎樣的麻煩,直到沈父出現。
那是一個完全出乎意料的沈父,面對沈父的沈淮,也完全顛覆了她心中對他的認知。
父子倆冰冷的對峙,看不見一絲親情的味道,幾分虛假的情意摻雜在其中,甚至比仇人相見還互相憎惡。而他們言談中透露的信息,又似乎指向了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
即便如此,沈淮卻還是讓沈父出面,去向邱奈成報訊送喜帖,蘇芽明白,這其中有沈淮對她的愛護——無論如何,在外人的眼中,他們是父子,蘇芽即將是沈父的兒媳。只是她卻分辨不出:其中是否還有幾分是沈淮對家的眷戀渴慕?
畢竟,他對她說想要一個家的時候,曾經藏起過那樣的脆弱寂寥。
今日發生的事情太過密集,蘇芽的情緒跌宕起伏,頗覺耗費心力,若能直接問沈淮就好了,然而在沈淮主動開口之前,她卻不太想主動去戳破這種認知,她隱隱地有些害怕,怕沈淮會難堪。
與此同時,蘇芽也更加確切地察覺到:自己對沈淮的心意里,突然湧進了大量的憐惜。
不同於此前對他肉體受創時的那種憐惜,而是仿佛突然窺見了一個身處腐敗時局、又被多方算計、曾經懷揣理想、不過無依無靠的沈淮,因而在內心深處,漸漸糾葛出一些細密的心疼。
世人皆道他是天之驕子,又有誰知他曾經走過怎樣的磨礪?
她低著頭往門裡走,前方傳來引路聲。
卻是徐遠引著一個清雋的中年人正往外走。
「於大人慢走。」
目送中年人上了轎子,漸漸遠去,蘇芽問徐遠:「這是——」
「大理寺左寺丞,於青峰。」
是皇上指派來給沈淮的助手啊——於青峰的到來,使蘇芽立刻又掛心起那些與時局相關的事情。
無論他們願不願意,這邊的泥潭中找不到一個可以抽身而去的人,爆炸案、掏心案、軍器私造、官匪勾結,樁樁件件,都將沈淮和她纏雜於其中。
她匆忙去換了衣服,急吼吼地去到沈淮房裡。
室內極其安靜,只掌著一盞黃銅座的油燈,昏黃的燈光籠著一方寂寥,沈淮閉目靠在床頭,已經沉沉睡去。
這一日裡諸事不斷,他太累了。
蘇芽不由地將腳步放得格外輕,悄悄走去燈前,將那朵將爆未爆的燈花給掐了。
燈光只晃了幾晃,沈淮便睜開了眼睛。
「回來了?」他聲音有些沙啞,長長地呼出一道鼻息,抬手在眉眼上揉了揉。
「嗯,你一直在等著?」蘇芽摸摸他露在外面的手,不出意外地摸到一手的涼意,便捧在手裡輕輕地暖著,「張家無事,虛驚一場。」
因領著張參木的情,所以沈淮在聽劉三點的消息後,便毫不猶豫地就讓高峻去探看,此時看蘇芽進來的反應,他便猜出了結果,卻還是仔細地問道:「張宅里的各處可都查過了?」
「查了,劉叔也為張先生的夫人和兒媳診過脈,不是瘟病,只是症狀相似的急症,」蘇芽柔聲道:「兩位病人雖然形容憔悴,神智卻還清醒,大約也是被張先生的誤診嚇到了,稍微有些恍惚失措的樣子,別的都沒啥,你就不用惦記了。」
「誤診?」沈淮皺眉,「張先生行醫數十載,在太醫院什麼陣仗沒見過,怎麼會誤診?」
「約莫是關心則亂吧,他夫人從未生過急症,如今年紀大了,反倒突然病了,便把張先生嚇到了,」蘇芽將張參木的原話複述一遍,又道:「看不出張先生竟是個深情的人,分明是見慣了病痛的醫術大家,卻因為他夫人的急病弄得失了方寸。伉儷情深,白頭偕老,真真讓人羨慕。」
說者有心,聽者也有意,沈淮眼底浮起笑意,微垂了眼梢,「嗯。」
「你嗯什麼?」蘇芽不滿道,她說了這麼多,他聽不懂麼?
沈淮微笑著翻手,輕易地將她兩隻纖長的手包在掌心中,學她的話:「伉儷情深,白頭偕老,真真讓人羨慕。」
他聲音低啞,緩緩沁入她的心頭,仿佛摩挲,她的那點兒小心思似乎瞬間被安撫了,又似被喚得更雀躍,想到即將來到的新婚,昏暗的室內一時又安靜下來,繾綣曖昧,甜蜜又酥麻。
過了一會兒,蘇芽清了清嗓子,見他正仔細地看她右手背上的結痂,便問道:「你看什麼?」
張參木和劉三點聯手,醫術確實讓人驚嘆,這才幾天的功夫,那一片被她削掉的皮肉不僅已經結痂,而且可以活動自如了,雖然看起來疤痕醜陋,劉三點卻已經拍胸口保證會讓它消失。
沈淮用拇指輕輕地摩挲那片結痂,似要將那醜陋的輪廓描摹進心底,半晌不語。
蘇芽覺得丑,不太自在,便往後抽了兩抽,沒掙脫,惱道:「你又不說話,又不回答,做什麼,難不成還敢嫌它丑麼?」
她像個要撒嬌又要發火的貓兒,有恃無恐,逮著了一點兒不滿意,便別彆扭扭地找事情。
沈淮愛死了這隻貓,卻又被逗得哭笑不得,在她透亮的目光催促下,終於無奈地嘆了口氣,「你又要不講理,我怎麼會嫌你丑?」
「那你到底在想什麼?」
「我只是終於懂了:醫者不自醫,智者難自知,情關難過,原是一樣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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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