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文章立身
蕭繹叫人安頓好了程瀛洲,思卿重新替程瀛洲下針。有侍從小聲對蕭繹道:「黃先生很快就能來。」
思卿側頭問:「是醫官?」
蕭繹道:「對,是醫官。」又拿出一隻錦盒打開給思卿看:「這是從前西邊進獻的傷藥,姑娘認不認得?不知是內用外用?」
思卿心想既然有醫官,你叫我來這裡作甚?心裡更加警惕起來。她接過藥聞了聞,喜道:「是九轉散!若有此物,我又多三分把握。此物內服。」
蕭繹聽了思卿的話連忙叫人打水來服侍程瀛洲服下,思卿問得此地儲有冰,又讓取冰給程瀛洲降熱,「有醫官就無礙了,我先告辭。」
蕭繹道謝,思卿回禮。兩人走出廳來,蕭繹問:「昨兒鬧了一夜,姑娘可要淨面更衣?」思卿拿起帷帽警惕地環視四周,「不必了,既然程先生無事,我先告辭了。」
蕭繹道:「我送姑娘。」兩人往外走,蕭繹笑道:「還是要多謝姑娘。姑娘日後若有難處,不妨也說給我聽,或可為姑娘排解一二。」
蕭繹長身玉立,面目清冷,讓人不敢逼視。思卿抬起頭,又垂下頭,覺得根本看不清他雲山霧罩的臉。不過思卿感受到了他身上壓人的氣勢——自己作為一個外人窺破了他的隱私,他對自己並不放心。
蕭繹雖然沒有靠近思卿,但是思卿總覺得他分身出一個面目冷酷的分身在逼近自己。思卿心想他不會以大欺小、把自己滅口吧?想到這裡,思卿反退為進,往前走了兩步,貼近蕭繹。
蕭繹面色一變,忍不住後退一步,宛若被登徒子摸了臂膀的閨門女,思卿不知道蕭繹在想什麼,見他變色,愈發疑惑起來。
蕭繹想的是男女授受不親,姑娘家怎麼這般不矜持。
思卿想的是我就靠近了你幾步,你怎麼這般自戀能做出如此情態。
兩人不約而同後退,思卿掩飾了一下,率先開口試探蕭繹道:「我果真有難處,講出來,您不會夷我三族吧?」
蕭繹愣了一下,道:「姑娘說笑了。」
思卿深吸了一口氣,「我的難處就是我的養父明里是大夫、是林泉隱士,暗中卻是當年靖國公、余允和案的漏網之魚。」
逆案?漏網之魚?蕭繹微微顰眉。
有侍從跟上來,被蕭繹揮退,思卿繼續說:「我在南邊長大,如今想回南邊去,葉秀峰不允,還用『揭發我養父是逃犯』來威脅我,要我留在葉家。」
思卿慢慢斟酌著將這一席話說了,看向蕭繹,「能幫我麼?」
蕭繹仍然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面容像玉,又像堅冰,讓人探不出他的任何心思。只聽蕭繹輕聲追問:「葉姑娘的養父是誰?」
思卿道:「我的養父——我喚他作伯父,姓傅,諱臨川。人皆道他是終南名宿,長於千金科。可是他從前還有一個名字,喚作陸淵。並且他還曾用舊名,與靖國公案中的頭號逆犯余允和有頗多唱和。余允和案發後有本集子就是傅伯伯做的序言。當年案發後,傅伯伯運氣好,棄了陸淵這個名字,金蟬脫殼。」
思卿看著蕭繹,蕭繹面無表情:「余允和案?這位傅老先生收養葉姑娘的時候,知不知道葉姑娘你的身世?」
「當然不知道。我出生後被我那便宜老子葉秀峰扔在灘涂上,傅伯伯把我撿了去,並不知道我父母是誰。今年夏末傅伯伯去外省給舊友瞧病不在家,我那便宜老子不知道怎麼找到了我,誆我說他病得不成了,讓我回京看看。我一心軟,回到京里,才知道原來是被誆了。」
蕭繹聽到這裡終於流露出不自然的神色,心知葉秀峰把女兒誆回來十有八九是想塞給自己為室。只怕葉秀峰不僅想讓女兒進宮為妃,還做著葉家出一位皇后的美夢。
看著眼前這位貓兒似狡黠又跳脫的葉家小姐,蕭繹心中五味雜陳,原本冷肅的面容更加凝重。
思卿可不知道蕭繹想到了什麼,她想起自己曾給養父傅臨川留了信,恐怕信早已經被葉家人毀了,養父未必看得到。大半年找不到自己,養父如今不知道怎樣焦急。
因見蕭繹沉默不言,思卿斟酌著又道:「我曾聽聞,熙寧十一年,湖南錢撫院曾將竟陵派詩稿作為逆書呈上,意欲再掀大案,陛下曾駁斥此書稿不過『引古人之精神』而已。料想當年檄文之事鬧得沸沸揚揚,皆非陛下所願。」
她今日又聽沈浣畫說起敬王誣陷仁康皇太后之兄靖國公謀逆的事,心道今上只怕不僅與端敬二王政見不合,而且對炮製靖國公、余允和案的諸位宗王殊無好感。
蕭繹忽然問:「葉姑娘從江南來,怎麼看靖國公、余允和謀逆之事?」
思卿答:「我怎麼看,有什麼要緊?」靖國公可是蕭繹的親舅父,他自己的親舅父「謀逆」,他卻來問思卿這個與靖國公府毫不相干的人怎麼想,也不知他想試探思卿些什麼。
蕭繹面色陰鷙,只聽他忽然嘆了一口氣道:「個人有個人的難處。」
思卿見他面色不善,恨不得拔腿就跑,於是道:「我該回城了,給我一騎即可。」
蕭繹望著眼前的思卿,她恰立於曲橋的末端,經過昨夜得奔波,髮絲有些凌亂,但是有結珠網巾罩著,倒也隨性好看。她玉色的披風隨風輕輕曳動,和著背後的疊石翠竹,就像是一張絹本設色的美人圖卷。
蕭繹沉默了好一會兒,輕聲道:「葉姑娘說的事,我知曉了。我的難處,看來姑娘也略知一二。」
他被太皇太后和諸位宗王壓制多年,太皇太后逼死仁康皇太后,又說仁康皇太后的胞兄靖國公謀逆,這事情事涉內廷爭鬥,蕭繹作為仁康皇太后之子想來在此事上有很多為難之處。
思卿聽了頷首。
「姑娘離不離京,奉不奉養你的養父,那是葉家的家事,我不便插手。但是這位傅先生的事,姑娘既然開口,我當盡力而為。若有消息,便告知姑娘。只是——姑娘就這樣將這件事抖出來,置你生父於何地?」
「我不說,您就不會去查?」思卿回首一笑,「您為什麼就帶了幾個隨從出城?為什麼遮遮掩掩不想叫人知道?端王府的人為什麼敢圍追您?您定然有不欲為外人所知的事。這位程先生身手這麼好,必然已經看穿了我的路數,您對我這個外人難道不會起疑心麼?起了疑心,不會派人去查我養父之事麼?與其讓您去查出來,不如我來告訴您,不是麼?」
與自幼相識的沈氏兄妹不同,思卿對蕭繹來說,不過是個不相干的外人。被一個不相干的外人看到隱私,若不殺她滅口,蕭繹必然會對她剖根究底。
蕭繹聽完了不覺含笑道:「姑娘通透。」
思卿道:「謬讚了,不是通透,只是想自保罷了。」
蕭繹叫人護送思卿回城,思卿婉言謝絕,蕭繹亦未堅持,目送她戴著帷帽策馬而去。
思卿下了南山,往前走了一陣,見路邊有半畝方塘,於是翻身下馬,作勢要投水,斜里忽然竄出兩名蕭繹的親衛上前去阻攔。原來蕭繹還是暗中派了親衛跟隨她。
思卿見此也不好再多說,只能當作沒看見,一進城,二人立刻就消失不見了。
思卿孤身進城,忽然想起昨天是自己回京以來第一次出府門,嘉國公府在哪兒她都不知道,於是只好一邊走一邊問,半晌才找到嘉國府前的街道。沈浣畫早已經派了人在角門等著,便有人從角門出來引她進去。
思卿第一次來嘉國府,好奇地張望,沈浣畫急於知道蕭繹有沒有對思卿表露什麼,又不好開口,於是問:「老程如何?」
思卿答:「我同他們上芷園,程先生後來沒再燒起來,應該無礙,我便接著辭了出來。那一位已經去請大夫了。」
思卿一夜沒睡,此刻有些恍惚,趔趄了一下,沈江東卻一臉急切望著思卿,「你的傷沒事吧?」他還記得思卿昨天被劃傷了胳膊。
思卿蹙眉,「一點兒小傷而已。」
沈江東一迭聲讓請大夫,思卿道:「傳揚出去反倒是不好了,我不要見大夫。阿嫂,給我件衣服換換。」
霞影來領思卿去沈浣畫舊居換衣服,沈江東的目光一直追隨著思卿。思卿一走,溫柔的沈浣畫忽然盯著沈江東看。
沈江東道:「怎麼了?」
「阿兄,」沈浣畫不豫,「你可是有婚約的人。父親說過,江家阿姊,你永不可負。」
沈江東掩飾道:「你這說的哪兒跟哪兒啊。」
「你心裡明白。」
「我心裡不明白。」
這時思卿推門進來,「什麼明不明白?」
沈浣畫一愣,「這麼快就換好了?」
「就換了一件外衫。」
沈浣畫和他兄長商議好了怎麼編排葉府被殺的僕從的去處,又和思卿從嘉國府乘車回葉府去了。菱蓁打門上接到她們姑嫂兩個,不禁長長舒了口氣。
翌日端王以有刺客的名義下令搜查西山眾多親貴別業之事就被傳得沸沸揚揚,朝中紛紛彈劾端王專橫。葉秀峰曾問沈浣畫:「那日端王府的人也去葉府別業了?你們怎麼說的?」
沈浣畫道:「去了,附近的宅子據說端王府的人都去過了,怎可能落下咱家?他們要搜,我們就讓搜了。我兄長在,端王府的人很是客氣,最後什麼也沒搜出來,還不住道歉。」
葉秀峰這才放下心來,又問起老管家。
沈浣畫勉強說:「老管家見有人去,還以為是要抄家,嚇得險些昏過去。他年歲也大了,一個人看宅子看不了,公爹放他莊子上養老吧,他那侄子在莊子上還能照應他。」
葉秀峰隨口說:「也行,你去辦罷。」
沈浣畫這才鬆了口氣。
中間端王妃下帖子請,沈浣畫去了端王府,回來笑道:「端王府那兩起子人和王爺王妃道你傷了人,王妃惱了,說他們就會欺負小姑娘。」
思卿奇道:「她倒是好心,反護著我。」
「端王妃和你同宗的,就是咱們不大往來。不過族裡姑娘若有閒話,對端王妃自己也不好,所以她護著你。」沈浣畫輕飄飄地說。
正說著,嘉國府來人傳話道:「公爺說咱們府上表姨太太要來,請姑奶奶回去坐坐。」又說,「姨太太帶了個姑娘來,和姑奶奶府上這位姑娘一般大,請葉大姑娘也去,可以一處頑的。」
沈浣畫道:「我知道了,這就去。」
思卿道:「那我就不去了罷?」
沈浣畫搖搖頭:「阿兄有話說,你也去罷。」
兩人坐車到了嘉國府,沈浣畫下車就對她兄長道:「表姨太太八百年不來了,她家姑娘許了忠勇侯次子也有十來年了,幾時又添了個和思卿妹妹差不多大的姑娘?」
沈江東看著思卿對沈浣畫道:「你幾時變得說話這麼嗆人了?我找個藉口讓你回來,你還能不明白?」
思卿插口道:「舅爺這話什麼意思,這可不關我的事。」
說著沈氏兄妹並思卿進了內間,霞影菱蓁守在門外頭,沈江東劈頭就說:「端王抓到刺客了,你知道麼?」
沈浣畫大驚:「難怪公爹問我端王搜沒搜葉家別業,怎麼回事?葉家……」
沈江東連連搖頭:「你別慌,我沒說完,端王找了個替罪的罷了。」
「是誰?」
沈江東徐徐說:「是西山大營的一個都司,這個人妙啊,是何相家生奴僕的兒子,官兒是捐的。」
「啊?他有殺端王的動機?」
「他的妻叫端王妃的內弟給搶了去了,懷恨在心。」
「怎麼又把端王妃扯進來了?」
沈江東意味深長道:「誰叫端王妃和你公爹同宗?」
沈浣畫一陣惡寒:「端王是不是失心瘋了?這是要做什麼?」
沈江東冷冷道:「看你公爹和何相鬥個你死我活唄。太皇太后這一向又不大照管,還不由著端王鬧去。」
「那怎麼辦?」
「這人還有一宗妙處,他的官兒,是小敬王薦的。原來從前何大學士叫家下送給小敬王——老九兩個美人兒,老九一高興給這人的兒子薦了一個官兒。這事自有老九去和端王說話,我告訴你,你要有數,近來小心些,別說漏了話。」說著深深看了沉默不語的思卿一眼。
因為思卿始終不開口,沈浣畫和思卿從嘉國府回葉家的路上,沈浣畫覺得十分奇怪,於是問:「好妹妹,你怎麼一直不說話?」
思卿道:「我沒聽明白,端王、老匹夫還有何適之都哪兒跟哪兒啊?」
沈浣畫嘆了口氣說:「先帝亡故前,今上年稚,為防同姓宗親不軌,先帝遺命家父與今上舅父靖國公顏敬修輔政。早年嘉靖二公都是異姓勛臣,且支持清算藩田,我父與顏家伯父輔政後與以敬王、端王為首動輒「祖宗家法」的宗親不慕。兩派相互制衡,此消彼長,倒也太平無事。」
「後來呢?」
「後來不曾想沒多久我父病歿,阿兄承襲爵位,他襲爵時尚且年幼,便無力和宗親抗衡。勛臣失去一臂,一時間讓宗親占了上峰。未久老敬王病重,本以為老敬王一死,宗親也失一臂,兩方恰好持平。然而老敬王死前又算計了靖國公顏敬修,誣陷靖國公府謀逆,靖國公府大廈忽傾,靖國公的胞妹仁康皇太后也憂憤而歿。至此,先帝扶起的新貴陣營全軍覆沒。太皇太后和今上見勢不好,又扶持兩位出身尚可的文臣入閣拜相,制衡親貴。這二位新政大臣便是先皇后的叔父何適之和我公爹了。」
思卿問:「小敬王排行第九?他不是和端王一氣的?怎麼還去給何相的人說話?」
沈浣畫一笑:「老九才十六歲,三哥常說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恩怨,從前的老敬王的事與小九無干,小九和他父親一向不對付的。」
沈浣畫口中的「小九」小敬王蕭紆此刻剛從端王府出來,端王沒有出府送這位侄兒,自坐在書房半晌沒有言語。
門帘一動,一位身著盤金錦繡裙子的美人兒裊裊娜娜走進來,媚眼如絲請安道:「王爺。」
書房裡侍候的小廝叫了聲「七娘子」就退下了。
端王還不到知天命之年,但是老態畢現,似乎久病不愈,面色發青。他轉頭看著自己的得力幕僚道:「你來了?」
「妾不明白,王爺為什麼這麼做?」
端王冷笑:「我得找個台階不是?」
「這台階不穩當。小敬王出面了,您……」
端王輕笑:「我就驢下坡,反正證據不足。」
七娘子輕整雲鬢:「您這麼做,太皇太后怎麼想?」
端王沉默了半晌說:「不管太皇太后怎麼想,叫何葉鬧起來,我在一旁看樂子,不好麼?」
回府隔了近一個月,八月節前後沈浣畫才敢進宮,這日回來忽然叫思卿隔日同自己往宮裡去。
思卿本無封誥,進不得宮。可沈浣畫自幼出入禁中,太皇太后和定安貴太妃都極疼她。沈浣畫進宮時說起自己這位剛剛回京的小姑,定安貴太妃便說要見見思卿。思卿本一萬個不願意去,求沈浣畫道:「好人,好姊姊,你就說我病了,我不去了罷。」
沈浣畫自然不依,三房四房蘭字輩的堂妹們又輪番來向思卿反酸,抱怨沈浣畫偏心思卿,思卿被這群嬸子堂妹一激,才答應沈浣畫同她進宮去。
思卿打定主意進宮就裝憨,頭一次進宮頭也不抬四顧,只管盯著領路黃門的腳跟走路。
進了頤寧宮行了大禮,太皇太后和定安貴太妃倒是都很慈和,也沒人問起她在南邊的事,撿些家常說著。
思卿抬頭偷覷,只見這位素以鐵血手腕聞名的太皇太后戴著金絲冠兒,穿花青百子緙絲大衫、玄色妝花裙子,看起來只是個尋常的華服老嫗。一旁的貴太妃卻是一身素打扮,月白縐髻,只在杭羅褙子外面加了一件閃緞比甲,面相很和善。
沈浣畫時不時接話湊趣,思卿垂頭微笑一言不發。頤寧宮裡焚得檀香味道太重,她只覺得腦仁兒發酸,對殿中的一切都提不起興趣。
倒是一身素衣的定安貴太妃拉著思卿的手不放,與她一隻羊脂玉鐲兒。
「你這樣喜歡葉家丫頭,就收作閨女罷。四丫頭嫁了,靜悄悄的。多個閨女,也熱鬧些。」太皇太后忽然謂定安貴太妃道。
沈浣畫聽了忽然鬆了一口氣,便向定安貴太妃眨眨眼睛。定安貴太妃端起茶盞來飲,微不可見地點點頭。思卿還沒反應過來,彆扭著不知如何稱呼,小黃門便進來稟報:「陛下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