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山嵐霧氣
沈浣畫在試探思卿,思卿不接話,反問沈浣畫:「你為什麼叫那位三哥?那位為什麼又喚你老五?我記得你說沈家就你們兄妹二人?」
沈浣畫道:「先帝只有陛下一子,仁康皇太后和定安貴太妃收了幾位義女。這其中,敬王的女兒受封仙居公主下嫁定藩,她行四;先頭壞了事的靖國公之女受封上陽郡主,她行六。我沒有受封號,但是因為行五,所以陛下喚我老五。陛下序齒第三,所以我私下稱他三哥。」
思卿聽了忽然道:「阿嫂,我在南時,曾聽聞因為今上沖齡繼位,所以由嘉靖二公輔政。這靖國公府,應該同你們嘉國府齊名。不知他們家怎麼壞了事,也不見你們提起。」
沈浣畫嘆了口氣:「說來話長了,從前先帝恐宗親預政,讓我父親和顏家伯父——也就是靖國公輔政。我父親因病早亡,靖國公左右支絀,又被宗室裡頭的敬王和端王忌憚。後來老敬王爺說靖國公謀逆,他妹子仁康皇太后又病故,他家就敗了。六妹妹是靖國公親生女,也是先皇與仁康皇太后的養女,她和三哥最是親近的,當年靖國公案發後,六妹妹也莫名其妙死在宮裡。」
思卿聽了又問道:「堂堂天子竟然被端王府的人當賊拿,真是我進京來見的第一怪事……端王府怎麼就把聖上當成刺客?聖上為什麼不敢出面?端王府是不是故意的?端王想做什麼?造反?」
沈浣畫噓道:「三哥有三哥的難處。三哥登基以來,太皇太后、端敬康安諸王,哪一個不比三哥說話頂用?那老敬王死了,小敬王還勉強像個人樣。安王是氣弱,但你沒見過安王那侄子安平郡王,跟個閻王一樣。剩下端康二王,那是一對不講理的老頑固,三哥登基至今一直都被他們壓著。」
思卿問:「莫不是今上叫程將軍使去刺殺端王?這位程將軍的身手可真是不錯,不過端王養的那番僧應該也挺厲害。不對啊,若是今上指使程將軍使去刺殺端王,他自己跟著做什麼?還有,這端王養著西域番僧做什麼?」
思卿思緒奔逸,沈浣畫招架不住,於是說:「端王說自己篤信佛法所以養著番僧,誰知道番僧的武功竟然這麼厲害。自打先頭皇后忽然歿了,三哥總是悶悶不樂,今日可能是出來散散,這其中有什麼誤會,也未可知。三哥一向不願意與端王起爭執,避一避也是常理。」
沈浣畫顯然有難言之隱,今日是仁康皇太后真正的忌辰。當日老敬王等人攻訐仁康皇太后的胞兄靖國公顏敬修謀逆,仁康皇太后避居西山於是日猝死。為防朝野再起波瀾,太皇太后下令秘不發喪,直至靖國公逆案結案後才宣布仁康皇太后病故。
蕭繹與沈浣畫今日來西山,皆是來拜祭仁康皇太后的。但靖國公逆案牽扯甚廣,老敬王雖然已故,可端王等宗親勢力還在。仁康皇太后的事,知者了了,便是丈夫葉蘭成,沈浣畫都不曾告知,所以也不打算對思卿提起。
思卿又追問:「今上和先皇后情誼很深?」
沈浣畫面色又變:「那倒也……沒有。先頭皇后是太皇太后替三哥定下的。只是先皇后去得突然,三哥心裡想必不好受罷。」
思卿忽然道:「阿嫂,聽你這麼說,獨你辭掉郡主之封,卻嫁在京里。雖說我不知道你為何會瞧上葉蘭成,不過這一比較,你也算嫁得平順,可見舅爺精明。對了,舅爺怎麼至今未娶?」
思卿試探沈江東的姻緣,沈浣畫心裡警鐘長鳴,「你也叫大哥就是了。我父親在時,阿兄定了親的。只是先頭第一次議婚,趕上國喪,又因為一些瑣碎事耽擱了。再一次議婚,那邊伯母又沒有了,所以拖到現在。」說完又笑,「思卿,我猜……阿兄和三哥現在一定在議論你。」
「葉秀峰這個女兒可不像他。我瞧著這位葉姑娘的容貌和蘭成雖然相似,性情卻大不相同了。」一旁另一輛馬車上的蕭繹對沈江東道。
沈江東道:「蘭成一向孝順,這位葉姑娘——這位葉姑娘可不想認葉秀峰這個父親。」
「這又是為什麼?」
沈江東沒料到蕭繹竟然對葉家家事如此好奇,愣了愣道:「我也沒聽真切,仿佛這位葉姑娘和她父親有過節。這位葉姑娘丟了十幾年了,我聽蘭成說,當初是葉相在南省任上嫌夫人生的姐兒是累贅,親手丟的,葉夫人因此給氣死了,所以葉姑娘對葉家有心結。」
蕭繹聽了沒言聲,沈江東不想再談思卿,於是又問,「陛下失聯一宿,怎麼瞞得住太皇太后?」
蕭繹從容道:「我回城回清溪苑,派人對皇祖母只說往南邊校場跑馬去了。我昨日上西山,皇祖母心裡有數。端王今晚鬧成這樣,躲言官還躲不及,更加不敢鬧起來。」說著又將手放在程瀛洲的額上,覺得他額頭滾燙,不禁皺眉。
此時恰好到了官道的岔路口,天已經蒙蒙亮,蕭繹對沈江東道:「沅西,此處離芷園不遠,你們回城去罷。」
這邊思卿和沈浣畫都下了車,蕭繹便告訴思卿:「他又發起熱來了。」
思卿聽了面色微變,連忙又上前探視,而後道:「看起來不大好,趕緊找個正經大夫安頓下來。」
蕭繹冷肅的面容間浮現出憂色,就像寒冰上飄起的霧氣,又像神龕上看不定表情的玉神祗,聞言只輕輕頷首。
沈江東並不放心蕭繹孤身帶重傷的程瀛洲上芷園,於是道:「我跟去芷園吧。」
蕭繹搖搖頭:「你騎馬陪著老五出城的,肯定有不少人看見了。昨兒鬧了一夜,倘若你不跟老五同回城去,豈不惹人疑心?」
程瀛洲道:「我只說往京營去就是了。」
蕭繹搖頭:「不成,天還沒亮,老五她們主僕兩個往回走,我也不放心。你還是跟著老五吧。」
思卿道:「我跟去芷園好了。一則聽說山上芷園裡沒有大夫,這位程先生狀況並不甚好,我也不放心。二則出城時我坐在馬車裡,沒人瞧見,認得我的人少。阿嫂且先回嘉國府,等程先生情況平穩下來,或是大夫來了,我就回城去嘉國府,咱們再一道兒回葉家。」
思卿的意思是沈江東跟著太點眼,還是自己跟著更妥當。沈江東無可反駁,沈浣畫不知為何憂心忡忡道:「那你要一個人回城?」
蕭繹接口:「我叫人送葉姑娘回嘉國府。」這就是表態,願意思卿跟著他去芷園。
思卿道:「那也不必,從前我一個人走道兒的時候極多,不必擔心我。」
此時天色越來越亮,官道上開始有行人通過,沈江東還要再說,蕭繹擺手道:「沅西,不必再說了。」
沈氏兄妹只好應下。思卿要過沈江東的帷帽裝好薄紗,與沈氏兄妹匆匆作別。
蕭繹先囑咐沈江東「葉府被端王府的隨從殺掉的那幾名僕從務必想辦法遮掩掉,別讓葉秀峰知道」,還輕聲囑咐沈浣畫:「老五,近來別進宮去,當心叫皇祖母套出話來。」
沈浣畫連聲答應。
沈氏兄妹目送他們離開,沈浣畫,沈江東卻望著遠處沒動,沈浣畫道:「阿兄,別看了!」
沈江東仍然沒動,沈浣畫問:「在擔心誰?老程?三哥?還是思卿妹妹?」
沈江東這才如夢初醒,沒答話也上了車,沈浣畫立時又問:「在擔心什麼?」
「沒什麼。」
沈浣畫見他不答話,復道:「三哥和端王這是鬧哪一出?」
「去端王府的西山別館附近悄聲見個人,結果被誤認成了刺客……」沈江東垂頭道。
「見孟光時?他還真是三哥的人……」話沒說完就被兄長捂住了嘴。
「你別說,也不要叫思卿透出的分毫去!」
沈浣畫頷首,過了會兒想了想又說:「難怪三哥不叫你今日跟他上雀兒庵去,原來是怕你攔著他不讓他去見孟光時。自打先皇后——何家姊姊不明不白沒了,三哥愈發高深莫測起來。」
沈江東連忙「噓」了一聲,道:「你今兒怎麼了,又提這個!別提那位了不成麼!」
沈浣畫輕聲說:「我又沒同三哥提。」
「你可仔細,也別和太皇太后、貴太妃提!」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沈浣畫連聲說,「百日的時候長哥兒一直哭,三哥一副見鬼的模樣,我都沒提。其實我覺得何家姊姊這事情和三哥沒有關係,應該是太皇太后……」
「你還說!」
先何皇后莫名其妙去世,她的死因是當下朝野最禁忌的話題。
沈浣畫縮了縮,手指點住胸口菊趕蜂鎏金子母扣,「好好好,我不說就是了。阿兄你也太謹慎了。」
思卿和蕭繹向芷園走了一陣,因為程瀛洲忽然抽搐,思卿只好又為他下針。
蕭繹回見她下完一輪針,於是問:「他怎樣?」
思卿道:「我醫道不精,我也不知道。」
蕭繹無奈,好在程瀛洲只抽搐了片刻就安靜下來。蕭繹微微鬆了口氣,忽然又問:「浣畫有沒有告訴你我是誰?」
思卿答:「說了。」
就回答這兩個字,竟然不追問?
「葉姑娘不好奇?」
「我好奇什麼?」思卿正了正頭上的網巾,「好奇我這般失禮,您為什麼不怪罪?」
話雖不好聽,蕭繹聽了也只破冰一笑,輕聲說:「葉姑娘說笑了。我的意思是姑娘不好奇昨晚究竟是怎麼回事?」
「不好奇。」
又只回答三個字。蕭繹被噎得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沒話找話,「姑娘就沒有好奇的事?」
「有啊,」思卿抬起頭想了想,「我想知道,我那便宜老子有沒有……」思卿忽然不再說話,蕭繹亦反應過來,「有人跟著,別回頭。」
他身上有種讓人安定的力量,思卿輕道:「我知道。」她想了一想,輕聲道,「把你的外衫給我。」
「什麼?」
思卿忽然出手劈向蕭繹的左肩,蕭繹下意識向右躲閃,思卿變劈為抓,結果抓到了蕭繹冰涼的手。兩人萬分尷尬,思卿連忙鬆開,一把扯下蕭繹的外衫披在自己身上。
「葉姑娘要做什麼?」蕭繹起疑。
思卿則道:「我身手很差,你來動手。」說完一躍下車。
林子裡果然藏著人,見到披著蕭繹外衫的思卿下車,側頭張望。蕭繹一勒韁繩,拔出長劍向後一擲,長劍便將跟蹤他們的人釘在了樹上。
「倒是留活口啊,」思卿無奈道,「這怎麼問?」
蕭繹栓了馬,二人走到樹邊上,蕭繹拔出了自己的長劍,揩乾淨血跡,還劍入鞘,「是我失了準頭。」
思卿道:「看衣著平平無奇,也沒見他動手,好生古怪。不過在岔路口分開的時候,周遭還沒有人,這人應該是在這附近才跟上咱們的。等下要去的芷園,究竟是什麼地方?」
蕭繹道:「京衛的暗哨。」
思卿問:「還有禁軍在城外?」
蕭繹道:「都是我的親衛。」
思卿奇道:「難道是你的親衛跟蹤你?你身邊的人有問題?」
蕭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先上山罷。」
馬車沿著盤山路行了兩刻鐘,看到一片竹林,蕭繹道:「葉姑娘,到了。」說著扔出一枚煙丸作為訊號,片刻就有數十人從林中出來,齊齊行禮。
思卿隨蕭繹進了芷園,見山嵐霧氣氤氳開,在園中疊石水塘間流動著,仙境一般。她一夜未眠,聞著山中清甜的水汽有些恍惚。
蕭繹道:「葉姑娘,走這邊。」四下的親衛都向蕭繹行禮,並無人注目思卿,亦無一人發問,仿佛思卿是空氣。
思卿覺得氣氛詭異,警覺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