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我的阿賀
都到這時候了,裘南雁自然不敢再跟梅承庭唱對台戲,他恭敬拱手,回著帝王問話:「陛下與梅司使說的有道理,臣亦然覺得,這次水患不像單純的天災,只像是早有人預謀好的。臣已派工府之人前往四江轄域殘堤取證,有消息會立刻稟報給陛下。」
「從四江轄域到翠州的江河入海口,足足五千多里疆土,將近小半個大梁國境!那茶田、農莊、瓦房、屋舍、街道、作坊、甚至是朕設立的官府辦事處,都被洪水沖得沒了樣子,數十萬名百姓性命頃刻間沒了!」
中年帝王扶額哽咽,他縱是中庸了些,但他心裡卻實打實盼著大梁的百姓安居樂業越過越幸福的,只因他批在奏摺上的一個「准」字,工匠們就拆了先皇建造的舊堤壩,興高采烈的搬運木材做出這光聽著就雄偉非凡的二十四里長堤……
結果呢?若是徒勞無功枉費金銀也就罷了,偏偏遭逢天災水患,這慘局怎麼彌補?
誰來彌補?
國庫內能動用的財寶早就不多了,海硯山被青袍三劍劈開,打通了大梁與北遼的商貿不假,便得再挪些軍隊過去駐守,營帳物資兵馬,哪個不是從國庫出的呢?
二十四里長堤,一堤二十四里,足足二十四堤,數以萬計的木材、捆繩、泥土以及各式各樣的築堤必需品,包括請工匠做活的錢,哪個不是從國庫出的呢?
再往前看,自打淵縉王明之渡在靈州挖空了大梁的煤礦,萬若檀雖將他所截獲的那幾車還了回來,但終究不夠,崇文帝心軟,在國庫提出萬兩白銀給了東遠鎮上,買來許多煤在大梁北部地區低價賣給百姓,高價收來、低價賣出,一來一回虧損極多……
崇文帝精於制衡,故此,大梁境內的皇商並不算多,上京發展勢頭最好的大酒樓聽閒樓還是南夏人開的,得知青袍一直住在聽閒樓的那刻崇文帝仿佛被雷劈了頭都炸了。
賑災的錢從哪兒得來呢?這是逢災必然要思考的問題。
只有請他幫這個忙了。
崇文帝雙唇蠕動,問向梅承庭:「玉家那小子,現今身在何處呢?」
不等梅承庭答,昌德公公邁著那小碎步跑進殿裡,撲通一聲跪下了。
「啟稟陛下,方得到千里加急信報!殷相後人與玉小聖主、還有南夏攝政王和八清山芝魚宮那少宮主在洪澇來臨之前擋在了翠州江河入海口,打算抵擋水患侵襲江南!
可卻遭到了東海王的伏擊,玉小聖主被袖匕打落洪水,至今下落不明!八清山芝魚宮少宮主座下蛟龍仿佛通了人意,衝進那翻滾不止的洪水裡……
用肉身硬生生開出了三條河道紓解水患,血,把那一片兒的河水都染紅了!」
梅承庭一下起了身,「三條河道分流,這豈是易事?」
崇文帝攥了攥指尖扳指,「洪澇,擋住了?」
昌德公公神色複雜:「擋住了。」
三個字落地,殿內四人表情各異。
「還不快調動江南江北各處兵隊,沿著洪澇痕跡找啊!上天鑒玉氏的小聖主若歿了,大梁必要大亂!」崇文帝焦急地揮袖,朝裘南雁吩咐,「讓你那九府空閒的人手都過去!」
裘南雁一拱手,快步離開去調兵了。
梅承庭多嘴問向昌德:「那八清山的那神龍?」
昌德公公垂頭,「怕是……」
崇文帝仰頭望向殿外,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到底是,豺狼在牢,其羊不繁哪。」他自言自語般,嘆出這句。
翠州,江河入海口下游。
血,入眼是無窮無盡的血水,蔓延在整個江河入海口,更有明晃晃的蛇麟四散在各處,有的漂浮在水面上、有的掛在了半截的木樁上,甚至牽扯絲絲的肉,往下滴著稀釋的血。
劫後餘生的百姓無論老少,都相攜站在那三條河道旁,齊齊望著最下游。
那兒有一條已經看不出本來面貌的蛇形龐然大物,足足有三分之一的河道那麼長,它身體幾乎爛掉了,木料和各種硬石頭瓦礫插入它身體,把那些漂亮的鱗片都給撬下去了。
這怪物頭上還有一個角,其實原本是有一對的吧?只是那個不知在哪兒斷了,露出骨骼來,就像它被穿透的身軀一樣,尾巴處的分叉都斷掉了,悽慘又可怖。
它的下巴似乎磨平了,眼無神地耷拉著,發出筋疲力盡的嗚咽聲,如同遠處的雷。
呼嚕轟隆、呼嚕轟隆,血水還在不停地流動著,沿著河道在這怪物四周散開,有些腥味,夾雜著類似於藥草的香氣,飄在風裡,刮動人的心。
入眼處三條河道彎彎折折,潦草卻很深,能看出開鑿這河道的東西,是那樣用力。
百姓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抵推斷出是這血淋淋的怪物用自己的身體破出了這三條泄洪的河道,在這堅硬的乾旱土道,用美麗鱗片下柔軟的血肉破開了河道。
它是龍嗎?是龍為什麼沒有四足?
是蛇嗎?是蛇為什麼會長角,為什麼會有和畫中的龍一模一樣的頭面?
有懂的老者緩緩嘆氣,對著周圍人攛掇:「這怕是神蛟啊!都說蛟龍下山必有水患,可老夫看著,眼前這神蛟,是用它自己的命,為咱們平了這場天災洪澇啊!你們瞅,它身邊那墨衣少年,興許便是書上記載的八清山芝魚宮的弟子啊!咱要不給神蛟磕一個?若沒這神蛟泄洪,咱們或許,也沒有命站在這兒啊!」
「八清山芝魚宮的弟子?仙道宮的神仙?」
「磕一個吧!」
「神蛟大人,我們多謝您啊!謝謝您捨身救了我們這些人的命啊!」
刷刷,濕淋淋的衣物交疊,河道周圍所有的百姓都跪了下去,雙手合十如同拜神般,對著蛟龍阿賀的殘軀念叨著。
最外面有名小女孩兒,不停地抹著眼淚,對她娘親說著:「神蛟得多疼啊?它的骨頭都露出來了,它是不是要死了……是為了救我們才死的……」
小女孩的娘親連忙把她摟進懷裡,不讓她再盯著這血腥慘然的場景。
「咚。」
萬千百姓不約而同地磕頭著地,就那樣默哀許久,遲遲沒起身。
阿賀好像感受到了什麼,他盡力睜大雙眸望泗子亓,「嗚嗚——」
泗子亓哭得面目猙獰扭曲,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音,他伸手扶在阿賀偏開的頭邊,卻摸到了觸感奇異的蛟龍肉,到此,他瘋了一樣仰天大吼。
殷羅心裡揪疼,她見過那麼多血腥的景,可眼下阿賀的模樣,卻令她窒息。
「小瀾,你看,這條傻蛟渾身都爛透了,鱗片外翻。你聽到他們歌頌它的功德了嗎?說是它救了江南江北的百姓,說它是神蛟。但我覺得他們都說錯了,它只是一條蔫吧得有些磕磣的怪物,不是真正的蛟蛇也不是什麼神龍,更別說神蛟了。
現在,就如它在八清山受欺負的時候被我剛救下一樣,一點兒精神都沒有。
可這次不是上一次,它不再是沒人要的怪物……
它成了我的阿賀,可我的阿賀,要永遠離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