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自己在天之聖堂的見聞,聖圖彌從來沒有隱瞞過他的學生們,因為他知道惟有團結一致的精神,才能幫助人類走向正確的道路。他一個人的意志不過是水滴,唯有得到更多人的支持才能匯聚為洪流,而這些在他的門下學習、心懷虔誠希望與遠大意志的年輕人無疑將是這道洪流的風口浪尖,他們要面臨更加艱難的挑戰,卻也因此註定要鑄就更加輝煌的功業。
正是聖圖彌的坦誠,以及他在這趟旅途中展現出來的睿智、堅毅、還有那種捨生忘死的大義精神,才使那十三位在整個人族中也算出類拔萃的年輕人對他心悅誠服,成為了靈祈禱會最初的信徒。然而在這件事中,聖者也並非完全坦誠,至少有一點他未曾提及,那就是自己究竟如何得知了天之聖堂的方位,又為何肯定只要抵達那裡,就能收穫希望。
他曾以自己「得到了女神冕下的啟示」作為解釋,然而此種模糊的說法顯然並不足以令人信服,因此學生們縱然表面不說,暗地裡亦各有猜測。梵諾斯認為老師應是通過總結各個種族的創世神話,從中發現了女神冕下遺留的種種訊息,故稱神啟;命忒則依據老師在大地上巡禮足跡,判斷出他曾在羽族的天空城卡拉崗短暫停留過,或許便是在那座據說最接近天空的城市中,遙遙望見了天之聖堂的影子,故稱天啟;圖坦卡門甚至信誓旦旦地聲稱,其實在魔藥誕生之前,人類中便已出現了超凡的力量,但僅有少數精英才能掌握,那股力量來自於最古老的幾個部落,而老師正是其中一員,他帶來了遠古的傳說與宇宙的真相,正是為了將部落亘古守護的秘密傳播出去……
這些猜測無不基於邏輯,沒有人考慮過邏輯之外的選項,因為在他們的認知中,以智慧和理性著稱的聖者,豈會是一個受感性支配的人呢?
然而今日,他們親耳聽到了答案。
夢。
人類的命運,曾經被一場夢決定過。
儘管聖者直言,夢境並非虛幻,而是一種啟示,是對未來的預言,但顯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這種似是而非的說法,尤其是當這種說法已超出自己的理性和邏輯可以理解的範疇之後。但若事實擺在眼前,以聖者之尊,又豈會將荒謬之言視為事實,乃至在這座以智慧和求索為銘言的求學大廳內說出來呢?
刻諾斯的心中一時充滿了矛盾,他說不出自己現在的情緒究竟是驚愕、茫然還是恐懼,他是否隱隱恐懼著這個說法背後蘊含的某種可能性?還是說意識到自己正站在歷史的分界點上,而可悲的是無論做出什麼選擇,都無法改變最終的走向。這位在民眾心目中一貫以嚴厲和公正著稱的咒戒王,此刻的額頭上竟微不可覺地滲出一滴冷汗,他豁然起身,深吸了一大口氣,呼吸聲在寂靜的大廳內顯得尤為刺耳。
「我不敢苟同您的說法,老師。」他冷靜道:「夢境是毫無理性可言的,縱然一時對照,也不過是無數概率中恰巧撞上的一種罷了。而您卻視概率為必然,任憑自己的感性主宰意志,我認為這將會把我們帶上一條錯誤的道路。」
「我們?」
聖者似乎對他的選擇早有預料,因此沒有任何意外的反應,只是平靜地問道:「除了刻諾斯以外,還有誰反對這項決議嗎?」
刻諾斯扭頭看向自己的同學們,有人面色坦然,有人還在猶豫,而有的人卻隱約流露出狂熱與衝動的神色,他將這一切反應都看在眼中,不知為何忽然失去了繼續勸說的動力。他沉默了一會兒後,冷淡道:「請恕我身體有恙,不便參與今日的決議。失陪了,老師。」
他沒待聖圖彌回應便轉身離開了求學大廳,餘下的十一位門徒中,無聲聖使菲、古之天使命忒、告死之眼梵諾斯與永眠者帕特里夏相視一眼,不約而同地起身,以同樣的理由向老師告退;災刃亞伯拉罕、白獅鷲索羅亞斯特、啟蒙者康斯坦丁與飲血者拜蒙態度堅定,自始至終都坐在位置上沒有動搖;心靈導師依諾絲、構造君王圖坦卡門、天騎士狄斯特則顯得有些猶豫,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了一會兒,終究還是聖者的威嚴與睿智占了上風,令他們也選擇留下來,聆聽接下來的內容。
曾圍繞在聖者身側、為人類復興的宏圖大業不懈奮戰的十二位門徒,似乎在此時此刻迎來了一場分裂,對於那些尚未知情的禱會信徒來說,這恐怕是很難接受的一件事吧。然而在聖圖彌眼中,卻只是歷史的必然。
正如他一直掛在嘴邊的那句話,一切命運皆有預兆,只是時機未到。
不願支持此事的學生們離開後,聖者將目光收回,從剩下的幾位學生身上一一掃過,最終選出了態度更為堅定的那幾位:「亞伯拉罕,索羅亞斯特,康斯坦丁,拜蒙,此事便由你們主導。以米德格拉爾平原為起始地,統合四方城邦,始建人之國土。至東者,需直面巨龍之威權;至西者,將窺見鏡海之波濤;至北者,天空城之影於雲中徘徊;至南者,塵精靈的大軍正蠢蠢欲動。或拉攏,或利用,或為敵,或為友,仍需爾等自行決斷。至於如何行事,如何擴張,如何以信仰為旗幟,如何以超凡為兵刃,更無需我一一囑咐。欲行之事,必有所思,凡思得者,可為榮勛,史書見名。」
他又將目光轉向對這件事的態度不甚堅定、只是基於對老師的信任才留下來的那幾個人,平靜道:「依諾絲,圖坦卡門,還有狄思特,你三人便負責從旁協助,於此統合諸城的過程中,安定民心,嚴防某些別有用心之人藉此生事,混淆局勢。若有必要,可行雷霆手段,皆由你們自己判斷。」
三人相視一眼,紛紛應下,暗地裡還鬆了一口氣。這已是最好的結果了,於情而言,他們其實並不願意參與到這場名為崛起、實為擴張的不義之戰中去,但又不能完全坐視不理。因此,坐鎮後方以穩定民心,肅清邪徒以震懾宵小,既可以完成老師吩咐的任務,也不至於沾染太多無辜者的鮮血,可謂兩全其美。
當然,兩全其美的另一個含義或許有可能是兩不討好,三人對視時,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無奈和苦笑。
然而,對他們來說左右為難之事,對另一些人來說,或許不過是他們暫且忍耐爪牙、日夜盼望的絕佳時機罷了。真正的野心家都擅於藏起眼中洶湧燃燒的火焰,以謙恭的姿態作為偽裝,而類似的念頭早已在無數個不起眼的瞬間蠢蠢欲動,隱約暗示了。亞伯拉罕忽然出聲道:「若以疆域、兵力、資源乃至普通超凡者的底蘊而論,我等人族確實有向外擴張、傳播女神信仰的資格。然而在絕對的武力上,又似乎有所不足。各族人神猶在,龍族的無限龍神巴哈姆特號稱舉世無雙,巨人族的王者亦縱橫一時,此等人物若非老師出手,光憑我等現在的實力,恐怕很難應對。」
聖圖彌淡淡地看了這位眾門徒中最為謙遜、最為恭敬也最為克制的學生一眼,看到他的眼眸中一片澈然,沒有絲毫雜質,仿佛提出這個問題,確實是在為謀劃大業而著想。然而聖者對自己的每一位門徒都了如指掌,自然能聽出他這段話的重點並不是強調那些人神有多麼強大、偉業有多麼艱難,而是一個時間限定詞:現在。
「現在」無法對抗的人神們,若給他更大的成長空間,放手施為,「未來」便一定能夠戰勝,自然不用勞煩老師為此費心了。畢竟,聖圖彌只有一個,而偉業所面臨的敵人,卻有很多。
在那雙純澈乾淨的眼眸中,實則燃燒著洶湧的烈焰。聖圖彌無比確信,亞伯拉罕將會是自己門下眾位學生中走得最遠的人,因為他懂得如何克制自己的野心和欲望,更懂得如何在恰當的時機將它們釋放出來,猶如釋放出一頭困在籠中的凶獸,飢餓將會促使它貪食一切。
「非常時期,可行非常手段。」
聖者的語氣,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但不要忘記這場戰爭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傳播女神冕下的榮光,令各族皆歸信仰,也是為了幫助我等人類在末日到來之前攫取足夠多的資源,如此才能帶領百族,安然渡過這場浩劫。所以,我希望你們能謹記這四個字——」
他停頓了一下,腦海中驀地浮現出很久以前,自己離開天之聖堂時,那位嚴厲而冷淡的少女對自己說過的話,如今他複述出口,說給自己的學生聽,卻未免多了一絲諷刺的意味。可誰讓命運原本就是如此諷刺的事物呢?一切附著在車輪上的,最終都會循環回到原點:「適可而止吧,諸位。」
幽幽的嘆息聲,伴隨著莫名惆悵的思緒,迴蕩在古老的求學殿堂內,許久未曾散開。
……
刻諾斯沒有聽到這聲嘆息,他行走在被巨大的圓拱石柱包圍著的長廊上,平穩的腳步聲掩蓋不住心中憂慮和急躁的情緒。這位以嚴厲和公正著稱的咒戒王在經過中庭時停下了腳步,站在長廊上往遠方眺望,恰好可以將亞爾德斯城繁榮熱鬧的景象盡收眼底。那些鋪子與作坊,水車與磨坊,還有來來往往的民眾,曾使他無比確信,追隨聖者學習是自己人生中做過的最正確的一件事。
然而時過境遷,正確也會變為錯誤嗎,就像誓言一開始便埋下了背棄的種子。
他一陣默然。
身後的幾個人也停下腳步,面面相覷。過了半晌,古之天使命忒忽然用一種自言自語般的聲調說道:「其實亞伯拉罕他們的選擇並不出乎意料,因為他們早就對老師與那十四位冕下的誓言感到不滿了。」
眾人豁地扭頭,齊刷刷地將視線落在她身上,刻諾斯看似無動於衷,其實拳頭已悄然攥緊。命忒仿佛沒有察覺到他們的心情,依然在那裡自言自語:「這是我在日常相處中觀察到的。在十二位門徒中,唯有亞伯拉罕等人在超凡之路上有更高的追求,但是對我們來說,現在這個境界便是極限了,若欲往前,恐怕會落得和梅坎修斯一樣的下場。這本是力量的代價,也是冕下欲告知我等適可而止的道理,然而他們卻以為,這是冕下授予老師王權之力時,暗中設置的阻礙,她們不欲使凡人抵達真正的神之境界,而那個誓言也更像是束縛了他們的思想與意志。為此,一直在暗中謀求繞過這道阻礙的方法……」
「愚蠢。」
刻諾斯冷冷道,打斷了命忒的話:「冕下授予人類王權之力,使人類得以自立,我等人類則為其傳播女神冕下的信仰,並遵守與諸位冕下的誓言,終結紛爭,維繫和平,本是平等交換之理,何來束縛與阻礙?至於侵蝕現象,亦不過是凡人之軀無法承受真神之力的先天缺陷罷了。若以此孱弱之軀,得以與無限龍神巴哈姆特或蒼天之神洛索諾夫等並列人神之位,他們竟不感到滿足嗎?」
「人是很難感到滿足的,刻諾斯。」告死之眼梵諾斯沉聲道:「五指之間,尚有長短,何況人心?追求不同,便是理念的不同;理念的不同,便是方向的不同;方向不同,如何並肩同行?」
刻諾斯默然不語,無聲聖使菲則對此感到擔憂:「縱然追求力量,也應以合適的方法。如此強硬地打破與諸位冕下的約定,恐怕會招致難以承擔的後果。他們,真的考慮清楚了嗎?」
「恐怕已經考慮得很清楚了。」
一向沉默寡言,但總能一語道出關鍵之處的長眠者帕特里夏忽然道:「在他們的心目中,恐怕誓言並不重要,立場才是最重要的,只要站在人類的立場上,他們就已經立於不敗之地了。一個很簡單的道理,假如諸位冕下真的對此等背棄誓約的行徑感到不滿,決定收回授予人類的王權之力。你們會選擇默認嗎,還是站在亞伯拉罕他們那一邊,反抗冕下呢?」
「梵諾斯,你願意失去這股力量,使大地重燃戰火嗎?菲,你願意失去這股力量,使人類重新沉淪嗎?命忒,你願意失去這股力量,換取諸位冕下的諒解嗎?」
被詢問的人要麼皺眉不答,要麼迴避了她的視線,帕特里夏也不在意,抬頭看向最前方那個站得筆挺、仿佛任何時刻都不會有所動搖的背影,一字一句地問道:「而你,刻諾斯,你願意失去這股力量,讓時間回到過去、就當一切從未發生過嗎?」
平靜而清晰的質問聲,迴蕩在空曠的長廊上,漸漸被遙遠地方傳來的風聲稀釋了。
刻諾斯依舊背對著眾人,他沒有回答,只是抿緊了嘴唇。
他忽然想到,原來,老師說的很有道理。
什麼都不懂的人,其實是自己啊。(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