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5章 無法做到嗎?
再次走入天心教堂時,這裡已大變模樣,到處都擺放著那種笨重而可疑的機器,黑沉沉的電子屏幕在透窗而入的月光照耀下,時不時閃過一兩道詭異的光流,希諾有時疑心那其中是否藏著一個活生生的人,正暗地裡窺探著自己。可當她扭頭看去時,才發現屏幕上映照出來的原來是自己的臉龐,長長的馬尾像冬雪一樣潔白,一雙好奇的眼眸中氤氳著溫暖的酒紅色光澤。
「這些就是……女神大人珍藏的遊戲機嗎?」
她忍不住問道。
「嗯。」走到前面的年輕人腳步一頓,然後微不可覺地點了點頭:「據愛麗絲所說,都是極為貴重的機器,有一些甚至是絕版。」
「絕版……是孤品的意思嗎?」
「我想應該是。」
「女神大人真了不起。」希諾讚嘆了一句,卻不知是基於何種意味。
林格在祭台前停住腳步,回頭對少女說道:「如果你有空的話可以嘗試一下,所謂電子遊戲,或許確實有一種特殊的魅力,足以叫人沉迷其中。」
包括女神大人,包括愛麗絲。
「也包括你嗎,林格先生?」希諾冷不防問道,她環顧四周,每一台遊戲機的體型或笨拙或輕盈,屏幕或大或小,就連操作方式也不盡相同,既有靈活的手柄,也有自帶的搖杆和按鈕。據說每一個遊戲都代表著一個獨立的世界,女神大人正是受其啟發,才萌生了想要自己創造一個世界的念頭。很難想像異界人光是為了娛樂便如此煞費苦心,甚至創造出一個個基於電流和數字存在的世界,僅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幻想與好奇心。
她的目光從這些遊戲機上收回,看向那個不動的背影,試探地問道:「你親身體驗過了遊戲的魅力,所以才對愛麗絲說出那樣的話?」
宇宙級的天才玩家,鼓勵愛麗絲繼續以遊戲的心態對待這個世界,這無疑是一種逃避的做法,但或許正是那傢伙所需要的,所以她才會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不放,還在眾人的面前一再強調。仿佛如果大家不認可這個稱號的話,她就會立刻失去所有的支撐,一下溺入水底,無法掙扎那樣。
年輕人在女神的聖像前默不作聲,算是默認了她的猜測。
「我不覺得這是一種正確的做法。」
希諾輕輕搖頭,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反對。之前擺在教堂中的那些供信徒入座禱告的橡木長椅,為了給愛麗絲的遊戲機騰出空間,都被她指使著石精守衛們搬走了,好在天才玩家沒有把事做絕,依舊在中間留了一排座位,正對著祭台與女神的聖像。少女騎士挑選了中間的一個座位坐下,抬起頭時,目光正好與那雙慈悲而憐憫的眼眸對上。
這座聖像是木雕的,而非石刻,且雕刻者的手藝並不精湛,在多處細節上還能看到一些粗糙和趕工的痕跡。但或許正因如此,才為它增添了一種自然的神聖感,創世女神的高潔與無垢,絕非凡人的工筆所能描摹,唯有最質樸的赤子之心,才能讓心中的女神降臨於此,寄託最純粹的信仰。
少女微微低頭,雙手合十,閉目向偉大的創世女神冕下獻上虔誠的禱告——她或許並不是創世女神的信徒,甚至直到一條巨大的鯨魚降落於洛瑟之林前都不知道世間有這個神祇的存在。她也從不信仰神明,只是單純崇拜帶來共和時代的聖女貞德、並堅定地追隨歌絲塔芙家族歷代先祖的步伐而已。
可是,當她以如今的身份獻上禱告時,世間就沒有比她更加虔誠的人了。塵世萬物、有無生靈,皆是女神的子嗣,而她卻是繼承了靈魂、或許也繼承了理想的那一批。
年輕人站在祭台下,安靜而深邃地凝視著禱告的少女,過去他也是用同樣的目光,凝視著來到天心教堂參加七天禮的信徒們。只是那時候他的位置更加高高在上,是站在祭台的上方,就在女神冕下的身側。如今不當牧師了,站在與信徒同樣的高度時,卻似乎反而更接近了自己的神明。
黃銅燭台上投落的白色長燭的影子,不知何時已經向著牆角偏移,祈禱廳內唯有月光在流淌,無聲地漫過窗欞,浸入地板,又為那個坐在長椅上閉目禱告的身影澆上了一層霜鑄似的冷色,在林格的眼中,她仿佛擁有了一種不亞於教堂本身的神聖感。
年輕人默默地數著自己的氣息,大約一百二十次的呼吸之後,希諾才睜開眼睛,鬆開雙手,結束了這一次的禱告。明明已不再是牧師,明知這種行為不應該,但林格仍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句:「你剛才祈禱了什麼?」
他想知道,像希諾這樣自信堅定的少女,會向神明大人祈求些什麼。
「勝利。」
希諾微微一笑,笑容中帶著一絲揶揄的意味:「我向女神大人祈求勝利,卻不是屬於我的,而是屬於你們——屬於愛麗絲的。我希望愛麗絲能夠履行承諾,即便沒有我的幫助,依然能從黑暗魔女的手中,為我們帶回一場光榮的勝利。」
林格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他稍微沉默後問道:「你還在生氣嗎,希諾?」
為剛才發生在大廳里的那件事。
「如果我說自己還在生氣的話,會不會顯得很小氣?」
希諾眉眼一彎,看起來倒不像是在生氣的樣子:「開個玩笑,其實我從頭到尾都沒有生氣,畢竟只是普通的討論而已,大家有不同的意見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與其說我是在生氣,不如說是一種擔憂吧?」
「擔憂?」
「嗯,林格你難道沒有擔憂過嗎,愛麗絲現在的狀態?」希諾直直地看著林格,目光中已不見了絲毫笑意,唯有嚴肅的詢問:「你應該知道所謂遊戲只是逃避的藉口才對,卻沒有將它挑明,反而幫助愛麗絲逃避。讓她以這種狀態踏上戰場,最終就算能夠勝利,也一定會付出很大的代價吧?」
「還是說,」她話鋒一轉,「你覺得不管是什麼樣的代價,都不會比讓我踏上戰場的代價更嚴重呢?」 因為勝利王權的勝利,必然伴隨著親人與夥伴的犧牲。但祖父逝世之後,希諾在這世界上便已沒有其他親人了。所以,她懷疑愛麗絲和林格,正是不想見到同伴的犧牲,才會阻止她出戰——合情合理,更符合現狀。
年輕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並不直接回答,倒是先說了一句:「看來,果然還是有一些生氣的。」
希諾起先怔了一下,反應過來後發現還真是這樣,她雖然能夠說服自己,儘量去理解同伴們的選擇,但內心或多或少,其實還是有些埋怨的。若非如此,也不必和布蘭迪在深夜的街道上馳騁,借這樣的方式消解心中的不快了。
「就算是這樣,」她挑了下英氣的眉毛,不甘示弱:「那也是因你而生氣的,林格先生。」
「為什麼?」年輕人不解,和你爭吵的人分明是愛麗絲吧,為什麼要怪到我頭上來?
「因為我一直都以為,你會站在我這一邊。」
希諾毫不客氣地指出:「我以為你能夠理解戰鬥的意義與犧牲的必要,就像你當初想要帶我離開家鄉時所承諾的那樣。況且你一直都是這個團隊的領袖,是大家的主心骨,也是最應該承擔責任的人。可你卻為愛麗絲想好了逃避的理由,甚至在最關鍵的時刻選擇幫她繼續逃避下去,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林格先生?」
「……」
以少女騎士的修養來說,這實在是很尖銳也很現實的指控,偏偏林格無力辯駁,他總不能說愛麗絲選擇了戰鬥不是逃避吧?實際上就算愛麗絲選擇了戰鬥,也依然是在逃避,只不過是以戰鬥的方式逃避罷了。她覺得自己是宇宙級的天才玩家,不需要考慮敵人的實力,不需要顧及己方的士氣,甚至不需要在意任何現實條件,只要上場就能贏,而贏了就能繼續主線劇情,主線劇情走到最後就一定能Happy Ending,如果堅持認為這種一廂情願的想法不算逃避的話,那林格的做法自然是沒有問題的,可他無法說服自己。
教堂內頓時陷入了漫長的沉默之中,年輕人不說話,希諾便一直盯著他看,仿佛要從那張隱隱黯然的臉龐上看出些什麼。可過去許久,月色依舊如霜花般清冷,滴滴答答地流淌在兩個人的心間。希諾看著那個年輕人的影子被他的神明所籠罩,單薄得仿佛無依無靠,心中不禁又有些後悔。自己是否對他太苛刻了?過去那個年輕人是牧師,也是這趟旅途中迫切渴望去做到什麼的人,因此他承擔責任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可事已至此,他早就不再是女神大人的牧師,少女王權與魔女結社之間的爭鬥也與他無關,他本可以像天蒂斯說的那樣,安穩地待在這座世外聖堂,直到一切都塵埃落定,可依舊選擇踏上這段旅途,為的是什麼?難道是為了站在這裡,被自己指責為一個不負責任的男人嗎?
就像自己的父親那樣。
少女的腦海中陡然閃過一張業已模糊不堪的臉龐,隨後又在逐漸上涌的記憶中變得清晰起來。她曾以為不負責任的那個男人:背離了祖父的期待,擅自拋下封印獸的使命,沒有承擔起身為歌絲塔芙家族後人的責任;背離了先祖的期待,擅自跑去參加一場不義的戰爭,沒有承擔起身為騎士的責任;背離了妻子的期待,在她最需要的時候無法陪伴身旁,沒有盡到身為丈夫的責任;同時也背離了自己的期待,擅自放棄後又擅自以生命為代價將獸封印,導致幼小的女孩從此永遠失去了一個圓滿的家庭,沒有盡到身為父親的責任……她原以為經歷了這一切後,自己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原諒他了。
可後來終於鼓起勇氣的她才發現,自己本就沒有原諒他的資格,唯一能做的,不過是與自己那偏執而又脆弱的童年和解罷了。
現在,自己好像正在經歷同樣的錯誤。
擅自期待的,與擅自背離的,最終都會和解麼?
少女心中微微嘆了一口氣,再度開口時,語氣已沒有了最初時的強硬:「抱歉。」
「抱歉。」
兩人幾乎是同時開口,又同時怔住,面面相覷,仿佛根本沒想到對方竟然會道歉一樣。過了一會兒,希諾才面色古怪地問道:「我道歉是因為剛才的語氣確實有點沖了,我不該向你發脾氣的,林格。但是,你為什麼要向我道歉?該不會是……覺得我是個女孩子,所以就讓著我吧?」
說到這裡,她的嘴角忍不住向上一翹,勾勒出一個有些微妙的笑容,就好像在說:我沒想到你是這種大男子主義的人,真是看錯你了,林格。
「我想,不是你想的那樣。」林格也輕笑一聲,卻是一種無奈而包容的笑,並不為少女的玩笑話而氣惱,一本正經地解釋道:「因為你的指責很有道理,所以我才道歉的。我本來應該承擔責任,卻沒有這麼做,這是我的錯誤,也讓大家代替我承擔了這個錯誤。所以,我不僅應該向你道歉,還應該向聖夏莉雅她們道歉才對。」
這——
自己的話確實起到了效果,只是這效果未免太好了。原本就有些心軟的希諾更加汗顏,心想自己會不會給了這個年輕人太大的壓力,其實他已經做得很好了,換成這世界上任何一個人,恐怕都不能做得更好吧?她忍不住說道:「其實,你沒必要……」
沒必要對自己太苛責。
「不過,」年輕人卻打斷了她的話,說道:「我需要向你澄清一點,希諾。」
少女騎士微微一怔,下意識問道:「澄清什麼?」
「你似乎認為我是有意幫助愛麗絲逃避的,因為不忍心見到她自我封閉的樣子。但是站在這個角度上,我的心情其實和你一樣,都希望她能走出天真,認清現實。然而唯一的問題是——」
「我無法做到這件事。」
他一字一句,極為認真地說道:「我沒有能力做到。」
給點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