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6章 為誰守候的人嗎?
「沒有……能力?」
希諾疑惑地看著祭台下的年輕人,看見他的眼眸有若幽夜般深邃,平和且寧靜。
「嗯。」林格輕輕點頭,道:「我不知道你們平時是如何看待我的,似乎認為只要由我出面,就一定能幫助愛麗絲走出心結,變回以前的樣子。可實際情況是,我根本沒有能力做到這種事,因為愛麗絲能否重新振作起來,只取決於她自身的意志,而不在於任何人的開解。我問你,希諾,你覺得那時候導致愛麗絲自我封閉的原因是什麼?僅僅是她從檔案記錄中看到的那些過去嗎?」
希諾猶豫了一下,才回道:「是因為舊世界伊甸的毀滅和女神大人的長眠吧?愛麗絲可能以為,這兩件事都是自己導致的,所以感到愧疚和自責,甚至想要逃避?」
她的語氣不太肯定,若是時間倒流回一天之前,再次詢問她相同的問題,少女一定會給出無比確鑿的答覆。而且她相信不止是自己,其他人一定也是這麼認為的。可現在是林格在問,這個年輕人似乎有一種敏銳的直覺和看破一切的能力,總能精準觸及問題的核心,在他的面前,希諾不敢說自己已經找到了正確的答案。
「這就是你們所不了解的,人類情感的巧妙之處,它就像查爾斯·巴貝奇描述的差分機那樣,是一台無比精密、細緻、並且脆弱的機械。」
林格說道:「記憶是這台機械的基石,也是它維持運轉的動力,一旦失去記憶,情感就如同風上的一片櫻草花瓣,無依無靠。所以在討論這個問題之前,你們不應當忽略,愛麗絲首先是一個失去了記憶的人,或者說,她自己封閉了那些記憶,不願面對,這就是她始終能夠與這個世界保持一種疏離的旁觀者立場、而非更加深入的本質。試想一下吧,對一個失去記憶的人來說,談及她過去的事情,無非就相當於為她描述了一個陌生人的故事,或播放了一些似是而非的影像——你們想要她立刻代入自己的新身份,為舊世界的毀滅而悲傷,為女神冕下的離去而痛苦,並偏執地將一切過錯都歸咎到自己身上,這就像要求一個失憶者對所有陌生人的故事都擁有一種無與倫比的代入感和沉浸感那樣,而這兩種東西恰恰是愛麗絲缺少的。」
希諾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愛麗絲對那些檔案記錄其實並沒有那麼相信?可是,如果她不相信的話,為什麼最後又是那樣的反應呢?」
她冷著一張臉離開控制中心時的表情,連入隊時間不長的希諾都覺得不對勁,更別說其他同伴了。
「因為有人想要讓她相信,而那個人偏偏又是愛麗絲最信任的人——或者說,是她逃避現實的底氣與根源所在。」林格輕聲道:「也就是天界忒彌絲。」
希諾聞言,瞳孔微微一縮,隱約感覺自己似乎把握到了什麼。
「愛麗絲曾經向我提到過她在地球的生活,雖然在我看來,那根本就不算是正常人的生活——打遊戲、上網、吃飯、睡覺,除此之外的記憶根本不存在,就算存在,也是以一種非常模糊的狀態,像是被人生硬地植入。她所接觸的一切事物,都是天界忒彌絲安排好的,甚至唯一有可能接觸到的人,就是天界忒彌絲。一切正常的生命面對這種情況都不可避免地感到焦躁和不安,何況愛麗絲只是失去了記憶,並非沒有情感,也不缺乏了解外界的渠道。可她依舊待在那個小小的房間內,安心地當著自己假想中的天才玩家,從沒有去探索外界的想法,這是為什麼呢?」
他看著逐漸怔住的希諾,輕聲地、一字一句地說道:「因為從那時候起,愛麗絲就已經把世界當成一個遊戲了,不止是鏡星世界,甚至包括地球世界。而天界忒彌絲,就是那個貫穿了愛麗絲遊戲生涯始終的NPC。她在地球上以神秘人的身份引導和幫助愛麗絲,在鏡星時又以遊戲機旁白的身份繼續引導和幫助她。對於自始至終都無法融入這兩個世界的愛麗絲來說,自己為數不多的短暫的記憶中,或許只有她是最值得信任的,甚至比我們這些觸手可及的同伴更值得信任。這種信任不是體現在口頭上,而是體現在行動上:愛麗絲從來沒有懷疑過遊戲機的來歷,沒有懷疑過旁白的身份,對於遊戲機的一切指示都無腦地遵循,對於旁白的一切提示都選擇相信。遊戲機讓她開發遊戲,她就開發;旁白告訴她誰是少女王權,她便相信;甚至當天界忒彌絲告訴愛麗絲,你也是少女王權的時候,她的第一反應不是驚訝,而是高興,這就足以說明一切了。」
「我甚至懷疑,如果天界忒彌絲不是選擇告知真相,而是繼續蒙蔽愛麗絲,把記憶和過去都包裝成遊戲的背景故事和主線劇情,讓她以一介遊戲玩家的身份去對抗魔女結社,那傢伙也會很樂意接受的。可事與願違,天界忒彌絲偏偏選擇了最直接、最尖銳、同時也最具有衝擊性的一種做法——她試圖使愛麗絲相信,這是現實,而非遊戲。」
「我想你應該知道,這對愛麗絲來說,意味著什麼吧?」
林格深深地看了希諾一眼,少女騎士下意識攥緊了拳頭,半晌後又無力地鬆開,她低聲道:「恐怕不亞於……信仰的崩塌吧?」
區別在於,愛麗絲不是信仰著神明,而是信仰著遊戲,或者說,信仰著一種能夠使自己置身事外、疏離地看待世界的立場。但它們的本質相同,信仰的建立有多麼狂熱,它的崩塌就會有多麼痛苦。
「所以,愛麗絲那時候面對的,其實不是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究竟是否正確的問題,而是她是否要相信天界忒彌絲的問題。」
林格說到這裡,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那聲嘆息中,蘊含著太多複雜的意味:「相信這就是現實,也就意味著承認了過去,承認自己曾因那些天真而又脆弱的幻想,導致了舊世的隕滅、姐妹的背離、以及女神的長眠;但同樣的,如果不相信這就是現實的話,也就意味著否定了過去,否定了自己那些殘缺模糊的記憶碎片、否定了女神冕下對自己的期許和盼望,更否定了天界忒彌絲一路引導和幫助自己的初衷……她被消磨了幻想,卻還沒有學會如何接受現實,於是夾在這二者的夾縫中,痛苦不堪。」
林格被大家認為是唯一有可能幫助她的人,可就算是這位年輕人,在愛麗絲所面臨的生命中最重要的抉擇之前,亦顯得如此軟弱無力。感性的一面無法理解,而理性的一面又難以代入。如果秉持感性,不妨以欺瞞作為真相;如果秉持理性,無異於揭開深淵,而年輕人選擇了前者。
一個拙劣的藉口,至少暫時讓她走出了心結,恢復了從前的模樣。
「但這些都是虛假的。」
希諾忽然道:「不知道會持續多久,而且,一旦它被打破,後果可能會更加嚴重。」
年輕人沒說話,只是微微垂下眼瞼,這態度便是默認了。
當然,希諾並沒有指責的意思,恰恰相反,她很佩服年輕人能夠做出決定。
「如果是我的話,可能早就退縮了吧。」她自嘲地笑了一聲:「幫助他人做出抉擇,從來都是世界上最艱難的事情,尤其是你的抉擇極有可能影響到她未來的人生、乃至影響著整個宇宙與文明的命運時。我要向你道歉,林格,我剛才說你不負責任,直到現在才發現,你身上承擔的責任或許遠比我們想像的更加沉重。」
她的表情,歉意中帶著一絲誠懇,向年輕人低下頭,左手輕撫胸前,行以騎士的致歉禮節。不過她忽然間意識到,自己剛才產生的某種奇特的聯想,將林格與自己的父親聯繫在一起,其實是非常貼切的。因為他們都是那種承擔了許多責任、卻反而不被旁人理解的人。況且他們所承擔的責任往往不是來自個人的意願,而是被身邊的種種因素影響著,不得不走到那一步。 如果可以的話,自己的父親又何嘗不想成為一個合格的繼承人、一個合格的丈夫與一個合格的父親呢?只是他沒有資格去做那樣的夢而已。
同理,如果可以的話,眼前的年輕人或許也只想留在自己出身的那座小城市,和自己的妹妹一起,守著養父留下的教堂,安穩度日吧?與希諾的父親略有不同的是,在這個過程中年輕人其實有很多選擇的餘地,他的親人、他的友人、甚至是他的敵人,都願意為他留下一條光明的退路,即便走到眼下這個地步,他依然能抽身事外,冷眼旁觀。
可他沒有那麼做,那就說明自己對他的態度完全是一種偏見,他是個偉大而正直的人。
「你也是。」
希諾忽然聽到年輕人這麼說,她驚訝地抬起頭,對上了一雙平靜而溫和的金色眼眸:「你也是那樣的人,希諾。總是承擔著許多的責任,卻不曾向外人提起,因為心中知道這世間的一切責任,都不過是人自身的意志所為。假如不曾猶豫,便不需後悔,我們能夠從中得到的,遠遠比失去的多。你難道不這麼認為嗎,希諾?」
他安靜地注視著長椅上的少女,希諾怔了半晌,反應過來,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你的意思是,我們都是同樣的人嗎?」
「是的。」年輕人堅定而認真地點了點頭。
「那麼,這值得為之慶祝。」少女盡力壓抑著嘴角的弧度,慢慢向年輕人抬起了左手,五根修長白皙的手指攥成了拳頭,分明從小就開始練習武技與騎術,卻神奇地看不見哪怕一顆繭子,在月光下依舊如水玉般光潔。她揚了一下英氣的眉毛,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我們都是承擔責任的人,這責任有多重也只有自己知道——但或許通過這種方式,可以稱量一下?」
年輕人看了看她的拳頭,又舉起自己的左手看了看,不知道是否錯覺,希諾似乎看到他的嘴角在月光中勾勒了一下,露出了一個發自真心的、輕鬆平淡的笑容,就仿佛是在一趟漫長的旅途中,終於找到一個可以分擔行囊的同伴,卸去了肩膀上一半的分量,整個人一下子活了過來。他緩緩將五根手指合攏,攥成拳頭,然後伸出去,輕輕和希諾的拳頭碰了一下,那一瞬間傳來的溫熱的觸感,讓少女心中忽然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
她確實從沒有和其他異性如此親密地接觸過,但若說氣氛曖昧的話也不盡然,兩人的目光都是如此清澈,一如祈禱廳內凜凜的月華。
希諾為自己突然冒出來的想法感到驚訝,便無聲地笑了笑,收回手,從長椅上站起,對林格說道:「我還記得你的承諾,並且將一直銘記下去,林格先生。既然我們都是承擔責任的人,更應該明白自身所處的位置與不可推卸的使命。所以,這一次我可以退讓,我會在天心教堂中,祈禱愛麗絲為我們帶回渴求的勝利。但下一次,以及今後所有需要我踏上戰場的時刻,我將秉持騎士的意志,恪儘自己的職責,那是開拓者文斯男爵、白騎士希伯頓、偏執者雷納德與歌絲塔芙家族歷代光榮的先祖予我訓誡——」
「為公理而戰,為正義而勝。」
說完這句話後,她緊繃的表情頓時放鬆下來,不等林格回答便轉過身去,揮了揮手:「如果沒有其他事情的話,我就先回去了,得去向大家道聲歉才行,因一時意氣而唐突離席,可是大失教養的舉動。」
林格站在原地沒有動,靜靜地看著少女的背影走遠,直至走到月光的盡頭,在虛掩著的門扉前停下時,他才忽然開口,說了一句:「我也會祈禱的。」
祈禱愛麗絲的勝利,並且,要一直勝利。
唯有如此,才能迎來她想要的Happy Ending。
年輕人聲音在靜悄悄的教堂中迴蕩開來,撞在每一台遊戲機冰冷的電子屏幕上,折射出冷冷的光輝。希諾沒有回應,略作停頓後依然伸出手,將教堂的大門推開,然後迎著一片幽微的夜色走了出去。
不多時,教堂外傳來了馬蹄噠噠的聲音,布蘭迪似乎不放心自己的主人,一直都在外面守著。
而自己留在這教堂中,又能為誰守候呢?
林格轉身,抬頭,目光落在女神的聖像上。
清冷月光從窗戶斜照進來,將教堂一分為二,兩雙眼眸隔著光與影的邊界對視,都同樣平靜、深邃、並且流露出淡淡的悲憫。
格洛莉亞還記得,林格在遊戲中的最終形態是【精靈之王】。
卻忘了最開始的時候,他應當是——
慈悲的救濟·林格。
給點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