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2章 根本就不是遊戲嗎？
雲鯨空島在加速，仿若化為一顆流星，投向了遙遠神秘的宇宙深處，那是旅行者來時的方向，也是他們必須回去的地方。
幽藍色的帷幕上點綴著數以億計的星辰，在脫離戴森球號的陰影后終於流轉出皎皎璀璨的光輝，但由於速度太快的緣故，落在眾人眼中時，已化為一條條無聲流淌的燦光之河。巨大的鯨魚正躍過群河，橫渡星海。
「你……」
愛麗絲仰起頭，看著眼前的創世機甲，茫然問道：「不和我們一起走嗎，天界忒彌絲？」
「……」女孩沒答話，只沉默地點了點頭。她飄浮在武裝女神號的駕駛空間內，目光仿佛刻意將整個雲鯨空島收入眼底，既看到了妖精深眠旅館中的奧薇拉和梅蒂恩等人，也看到了正匆匆向這裡趕來的林格與聖夏莉雅。她嘴角一勾，勉強露出笑容：「我……抱歉，愛麗絲，我可能沒有辦法……和你們一起走了……」
「這樣啊……」
愛麗絲從她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悲傷，她忍不住想，天界忒彌絲一定是很想和我們一起離開的吧？否則，便不會如此傷心了。如果可以的話，自己當然也希望她能夠留下來，大家一起旅行，一起找到對抗魔女結社的方法，一定走向幸福圓滿的大結局，那才是愛麗絲喜歡的遊戲劇情。可不知道為什麼，天才玩家忽然覺得，自己不應該向天界忒彌絲提出那樣的要求。
因為這麼做，不過是讓她為難罷了。
天界忒彌絲不走，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但至少，她的心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那就足夠了，不是嗎？
想到這裡，愛麗絲的心情就不是那麼糟糕了，固然還是有些遺憾，但她覺得自己可以克制，不會讓它流露於神態和語氣之中：「我明白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嘛，魔女結社的那些魔女雖然一個個都很可惡，但也是你的姐妹，尤其是天蒂斯……算啦，不說這些讓人討厭的話題了，天界忒彌絲，等你回到天之聖堂後，就好好照顧自己，順便安心等著我們怎麼教訓那些魔女吧！雖然這一次是輸了，但這是我第一次駕駛超級機器人的緣故，下一次、下一次可就不會這樣了！」
她還不忘了替自己之前的敗績挽回面子，這讓天界忒彌絲忍不住噗嗤地笑出聲來，蒼白的小臉上終於湧現出一抹殷紅的血色，卻顯得尤為病態，就像是一個失血過多的病人，忽然間暴露在日光下一樣，明亮的光會透析每一寸單薄而冰冷的皮膚，讓下面青色與紅色互相糾纏的生命線，都流向命運的盡頭。
「我也不回天之聖堂，愛麗絲。」
女孩輕聲打斷了她的話。
這讓愛麗絲不禁怔住，沒有明白她的回答是怎麼回事。天才玩家下意識反問道：「那你想要去哪裡？」
既不是陪她們一起踏上旅程，也不回天之聖堂，難道說，她打算自己一個人去流浪嗎？
那一定很辛苦吧？
天才玩家想，自己一定要去說服天界忒彌絲放棄這個念頭才行，就算她真心不願插手魔女結社與秩序王權之間的鬥爭，也沒必要把自己逼到這種地步吧？安安心心待在天之聖堂該多好啊，以前一個人很孤獨的，但現在從雲鯨空島上搬過去那麼多的異類和魔物，大家都會在女神大人的聖域中陪伴她的。至於人世間的種種紛亂與戰爭，在過去與女孩無關，以後也不會牽扯到她身上。
因為天界忒彌絲是女神大人最寵愛的孩子，繼承了她的樣貌、姓名……以及理想。
愛麗絲如此堅信。
但她的問題卻讓銀髮金眸的女孩子發了一下呆，仿佛她自己也需要思考之後，才能得到一個準確的答案。她開口，慢慢說道：「我哪兒也不去，愛麗絲……我想要陪在母親大人的身邊……」
「那你就留在天之聖堂呀——」
說話聲戛然而止，愛麗絲一下子呆住了。
她終於意識到天界忒彌絲那古怪的反應意味著什麼了，代價卻有些沉重。天才玩家只感覺被人拿著錘子在腦袋上狠狠地敲了一下，有種說不上來的暈眩感。天界忒彌絲則對她笑了一下，舉起雙手放在眼前，看到它們已經逐漸變得透明起來，有星星點點的光正從她體內流出，匯入一片微小的星海之中。在這台創世機甲的駕駛空間內，一切景象從本質上講，都是心靈的映照。所以，將死亡具象化為星光的散去，或許恰好吻合了女孩一直以來深藏在心中的某種期望吧。
「我……聽到了……母親大人在呼喚我的聲音……」
女孩柔聲道，她的聲音就像是空寂山林里的夜鶯，飄飄渺渺地迴蕩開來，在整座雲鯨空島的天空上灑下了悲傷的回音，叫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她此刻的寧靜與釋然：「愛麗絲，你……聽到了嗎？多麼溫暖……多麼溫柔的聲音啊……」
天界忒彌絲感覺自己像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在夢中，自己被一個溫暖的、溫柔的聲音呼喚著，睜開了眼睛，然後擁有了一個偉大而善良的母親、兩個性格各異但都很喜歡她的姐姐，還有十四個在她之後誕生、也在她的默默觀察下成長起來的姐妹們。她們一起生活在一個美好的世界，可能有時候它不那麼美好吧，充滿了欺騙、背叛、貪婪與無度的欲望，但大多數時候是美好的，盛開著鮮花、夢想、憧憬以及真摯的情感。
她被母親大人牽著手，在空曠無人的城市中慢慢散步，認識各種各樣的建築物，包括母親大人最自豪的遊戲指令公司總部大樓。
她在愛麗絲的慫恿下悄悄溜走，和她一起在遊戲廳里打了一下午的遊戲，回過神時，心裡感到空虛但又莫名的滿足。
她工作時不夠認真，出現了紕漏，被天蒂斯嚴厲地教訓了一頓，悲傷地睡著後，床邊不知道被誰放了一罐最愛吃的星星軟糖。
她在母親大人和兩位姐姐相繼離開後，鼓起勇氣繼續面對生活，但又不敢出來面對新生的少女王權，於是只能默默地觀察著她們的日常活動：聖夏莉雅給大家講故事的時候、卡拉波斯教育不聽話的妹妹的時候、佩蕾刻和奧薇拉一起照料花草盆栽的時候、蘿樂娜用自製的小玩具捉弄蕾蒂西亞和莉莉絲緹的時候……她就在旁邊看著，一直都在。
但那是多久以前的夢了呢……
「天界，當你不知道該如何抉擇的時候，就相信自己的情感吧。因為，真摯的情感永遠不會傷害任何人。」
「天界，我把我的名字給你吧。從今天開始，你叫天界忒彌絲，是以創世女神的名義代行世間法則之人，要相信，你所做出的抉擇，其實都是我的抉擇。」
「天界，」夢中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溫暖和明亮，「你累了嗎？」
累了的話……就休息一下吧。
……
夢的最後，依然是被同樣的聲音呼喚著，醒了過來。可天界忒彌絲並不害怕，因為她知道，甦醒只是下一場夢的開始，無論何時，母親大人都會陪在自己身邊的。這樣說來，自己其實很幸運吧，當其他人都必須為了自己的理想或信念，賭上性命去戰鬥的時候，只有她能偷偷地躲開，躲在一個誰都去不了的安全的地方，和自己生命中最愛的人待在一起。
既幸運，又自私。
可是沒辦法，誰讓自己既沒有理想，更沒有信念呢？因此，就沒有必須戰鬥和必須活下去的理由了。
回過神來，天界忒彌絲已經可以透過手掌，看到那些微弱的星光；也可以透過自己的身體，看到那顆逐漸停止了跳動的心臟。奇怪的是，她並不難受，死亡對她來說，遠遠沒有凡人想像的那麼可怕，因為她是非人的，學不會人類一切基於情感的活動，包括流淚，包括撒謊，自然也包括恐懼。
如果。
她忍不住想，如果能過以一個人類的身份死去，該多好啊。
雖然說……
「我其實……並不後悔……」
她的臉上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來，好像想起了什麼開心的事情：「因為，又見到了愛麗絲，見到了……小夏她們，還認識了好多，新的朋友。和你們相處的這些日子，雖然對我來說是……那麼短暫，但又好像格外漫長……」
「林格先生，謝謝你那天晚上，願意帶我去參加宴會，沒有……讓我錯過這段記憶中最美好的一部分。」
年輕人腳步一頓，隨即輕輕抿住嘴唇，純澈的燦金色眼眸中頭一次浮現出了悲傷與後悔的情緒，依稀記得，上一次體驗相似的感覺，還是在那個男人離開的時候。
「梅蒂恩，謝謝你……把衣服借給我，雖然我知道，你其實不太樂意吧？不過，很抱歉，我沒有那麼多衣服可以穿，我把那套衣服留在了天之聖堂，以後有機會的話，你可以去拿回來……對了，不要忘記……我們的約定哦？」
旅館一樓，隔著窗戶看見這一幕的粉發小女孩鼻尖一酸，她很想說只要你願意留下來，無論多少件衣服我都給你穿。可是喉嚨卻哽咽著，讓她說不出半句話來。
「謝絲塔小姐，謝謝你舉辦了那麼熱鬧的一場……宴會，這還是我頭一次意識到……原來凡人是那麼樂觀的種族，即便是傷心的離別，有時候也可以笑著面對……所以也請你和空島上的大家，笑著送別我吧，那不就是宴會最開始的目的嗎？」
站在繁盛的櫻草花田中，有著三對蝶翼的旅人妖精怔怔地仰起頭，感到十分難受。因為很久以前，有人對她說過相似的話，雖然那個人是旅館最初的也是最久的住客，而眼前的銀髮女孩卻只在宴會上與她有過短暫的交集，但那時與此時的心情，應當也是相似的吧？
「啊，還有……蘿樂娜，謝謝你製作出了那麼漂亮的煙花，它讓我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呢。雖然那時候你還不認識我，但我卻早已認識了你許多年。希望你……也能一直記得我……」
蘿樂娜站在旅館門前，深深凝視著那個已經接近半透明的身影，好像要將她的樣子銘刻在自己的記憶深處，用行動來回應對方的期待。可她忽然間又想到，女孩的生命啊，恰是夜空中綻放的焰火，向上飛了那麼久，只為了一瞬間的燦爛，可冷卻之後的餘燼，是否會後悔自己當時的抉擇呢？
有人可以接受，有人則拒絕接受。
諷刺的是，前者往往是當事人，而後者卻是旁觀者。
「你在……說什麼呢，天界忒彌絲？」
愛麗絲呆呆的，像失了魂一樣。她拼命地搖頭，拒絕接受從那些告別的話語中透露出來的悲傷的信息：「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我們不是已經勝利了嗎？你看，卡拉波斯沒有追上來，戴森球號也沒有……所以，我們都會沒事的，你不要再說這些讓人聽不懂的話了，好嗎，天界忒彌絲？」
到最後，她的語氣已近似懇求。
可是。
沒有人說過，「勝利」可以與「活著」劃上等號。
「不要任性，愛麗絲……」女孩虛弱地笑了一下，這時候她的身體已接近完全透明了，連武裝女神號亦變得虛幻起來，無數幽藍色的能量從機體內部流向雲鯨空島，就像血液從衰亡的流向新生的，一個生命正在被這股力量推動加速，而另一個生命卻因為失去了這股力量，註定走向死亡。
女孩伸出手，嘗試撫摸愛麗絲的臉頰，這只是一種本能的動作，她不會意識到此刻的自己，似乎正在與漫長歲月之前，一個偉大得足以開闢世界的身影重合在一起，本質上，她們都有相同的特質。早在許多年前，女神就已經看出來了，在這十七個孩子中，最後唯獨能夠觸碰到自己心中的孤獨的人，就只有她了：「你答應過我，要讓一切故事……都得到幸福圓滿的結局……」
「所以，不要……再把這個世界當成……一場遊戲了，愛麗絲。它是擺在你面前的抉擇，夢醒後看見的預言，以及……一段拯救的故事。你是……拯救之人，拜託了，請拯救天蒂斯、拯救大家、然後……拯救這個世界吧……」
伸出去的指尖，開始如星沙般散落，風吹著那些溫柔的沙子，拂過少女的臉頰，好像她伸出去的手依然撫摸到了她的臉龐，連話語和心情，也一併傳遞過去了。
母親大人啊……
我有稍微……變得像一個人類了嗎……
風吹過遠方的櫻草花田，好像遠遠地帶來一陣嗚咽的聲音。明明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可女孩最後的那句話，卻好像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縈繞在耳邊。所有人在那一刻都呆住了，時間仿似凝固下來，於是年輕人的腳步聲就顯得格外刺耳。其實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他要拼命往這邊趕來，明明就算及時趕上了也沒有任何用處，他不是能夠改變結局的人，或者說恰恰相反，他間接促成了這個結局。
林格慢慢停下了腳步，站在愛麗絲的身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少女背對著他，肩膀不住地顫抖著，似乎拼盡了全力在忍受什麼。他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伸出手，想要觸碰那個人的肩膀，可忽然間她扭過頭來，一張被淚水占據的臉龐上滿是無助與悲傷：「你騙我！」
「這根本——」
她渾身顫抖著、痛苦地、用力地、大聲地哭喊道：「這根本就不是遊戲！！！」
咔擦。
冥冥之中，有什麼東西，碎掉了。
給點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