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1章 心是最後的力量嗎？
身體好沉重。
就像是拍打著濕漉漉的翅膀，在攪動著整個天空與海洋的狂風暴雨中不眠不休地飛行了三天三夜，此刻這隻銀白色的海燕已不復昔日的輕靈與敏捷，她的模樣看上去如此淒涼，以至於叫人憐惜。髒兮兮的羽毛緊貼在身體上，被傷口中流出來的血液染成了慘澹的暗紅色；喉嚨就像是被灼熱的火焰炙烤過，變得喑啞無聲，再也吐不出婉轉的歌聲與空靈的耳語；沉重似鐵的眼皮子更是不斷地往下垂落，仿佛冥冥中有一個聲音正在耳畔低語誘惑：不要再堅持了。有什麼意義呢？就這樣放棄吧？或許會更輕鬆一點呢？你已經很努力了，不再需要去拯救誰，當然，更不需要被誰拯救。
這個聲音企圖剝奪她在這場凜冽的暴風雨中所能保持的為數不多的理性，就像剝奪溺水者反抗與掙扎的勇氣那樣，使她徹底沉湎於一場悲傷的美夢中。弱小的海燕知道一旦自己屈服於它的誘惑，閉上了眼睛，最終只會迎來被暴風雨徹底吞沒的下場，而故事也將走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她不是為了這樣的結果才站出來的。
所以，無論有多麼疲憊、多麼痛苦、多麼想要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她仍然咬牙堅持，迎著暴風雨的盡頭飛去。
可是。
身體還是好沉重。
在差點被一道颶風吹飛，完全靠自身的意志力才咬牙堅持下來之後，海燕忍不住想到，自己還能支撐多久呢？凜冽的風刀正在切割肌膚下的每一道青色或紅色的血管，冷酷的雨刃則毫不留情地沖刷著身上的傷口，靈魂沉甸甸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傳來針刺般細微卻密集的痛楚。她感覺自己正在飛翔，精神與意識卻止不住地往下墜落。當體內僅餘的熱量燃燒殆盡時，她將會沉入那深不見底的海淵，從此再也醒不過來。
如果是愛麗絲的話。
混亂而複雜的思緒中，偶爾會閃現過這樣的想法：一定不會這麼狼狽吧？
無論輸掉多少次，無論被打得多麼悽慘，無論對手如何用言語和行動打擊她，那個人總是會喊著一些如「愛與正義與勇氣絕不會輸」之類的口號，重新站起來，精神百倍地投入下一場戰鬥。她是不敗的，從某種意義上也是不死的，因為武裝女神號是以心之力作為能源的超級系機器人，而從沒有一個人能夠像愛麗絲那樣充滿信念、無所畏懼、對自己或同伴都懷有無與倫比的信心。所以她當然是最適合操控這台創世機甲的駕駛員，儘管一時失敗也沒有關係，總會再振作起來的。
可是，天界忒彌絲不行。
天界忒彌絲沒有勇氣，沒有信念，不懂得何為愛與正義，她踏上戰場時只知道逃跑，離開戰場時灰溜溜地就像是一條喪家之犬，永遠都被自己的弱小和膽怯追逐著。沒有人會喜歡這樣的主角，就連天界忒彌絲自己都不喜歡，所以她無法使用唯心的力量。
她沒有那樣的意志力。
既沒有戰鬥的意志。
也沒有活下去的意志。
……
「她回來了！」
愛麗絲的視野中已經出現了武裝女神號的身影，並且還在主動向雲鯨空島靠近，天才玩家的眼睛逐漸煥發出明亮的神采，先前的忐忑與不安已一掃而空。她就像是在最高難度的遊戲中無傷戰勝了強大的敵人那樣，興奮地喊出聲來，聲音大得好像要讓天心教堂內的希諾也能聽見，希望她能夠走出教堂，與自己一同分享這個時刻的喜悅。
我是對的。
愛麗絲在心中對自己說，天界忒彌絲很強，武裝女神號也很強，她們加在一起的力量，絕對不會輸給黑暗魔女。她對天界忒彌絲寄託了信任，而天界忒彌絲也回應了那份信任，這個世界就是這麼簡單，信任的力量會戰勝一切，正如同愛與正義與勇氣的力量能夠開拓未來，邪惡的反派一定打不過正義的主角那樣。她輕輕將手按在胸前，感受到了那熾熱而有力的心跳，嘴角不禁勾勒出一絲笑意。只是沉浸在喜悅中的天才玩家並沒有發現，自己的笑容與其說是安心與放鬆，不如說是劫後餘生。
潛意識裡，她未必不知道自己的行為其實是在走鋼絲，是一場毫無性價比的賭博，贏了只是保本，輸了卻什麼都沒有。可一種基於恐懼而誕生的盲目與自大，蒙蔽了她的理性，讓她做出了這樣激進的決定；而最讓希諾感到憤怒與失望的是，天才玩家的任性，卻是以同伴的性命為籌碼的。
或許是還在氣頭上，又或許是心事重重的她並未聽到愛麗絲的聲音，總之，教堂的大門依舊緊閉，不見絲毫推開的跡象。愛麗絲對此很失望，但又安慰自己，沒關係，希諾只是一時生氣而已，她人很溫柔的，之後自己去認個錯，道個歉，她一定會原諒自己的。更何況，直到此時此刻，天才玩家依然堅信自己是沒有錯的，因為故事的結局不是大團圓嗎，沒有任何人犧牲的Happy Ending，但如果她不阻止希諾踏上戰場的話，就一定會有人犧牲。
不該是那樣。
天才玩家的攻略路線，不該是那樣子的。
愛麗絲又忍不住抬起頭，往天外看了一眼，看見那台神聖凜然的機甲依舊在朝雲鯨空島的方向飛來，這會讓她感到安心，好像如果不這麼做的話，對方的身影就會突然從自己的視線範圍中消失一樣。不過她很快發現，也許天界忒彌絲的情況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好，因為武裝女神號的機體上遍布傷痕，裝甲破碎損壞的程度，幾乎可以用慘烈來形容。她僅靠一片單薄的羽翼，搖搖晃晃地向這裡飛來，就像一隻在暴風雨中承受了太多打擊的海燕，已虛弱得再也無力維持那優美的姿態。
愛麗絲的心臟一下子揪緊了，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讓這個柔弱得本應被人好好保護的女孩承受了太多的東西，她根本就不想戰鬥，也不會戰鬥，卻為了保護自己，被迫與黑暗魔女敵對。而如果自己更強一點的話，這種情節原本沒必要發生的。
可是她又能怎麼樣呢？天才玩家已經做到了自己的極限，不僅是她，雲鯨空島上的每一個人，都是拼盡了自己的全力去戰鬥，連壓根不擅長戰鬥的格洛莉亞與奧薇拉都主動選擇踏上戰場。可一旦愛麗絲輸掉了最關鍵的那場戰鬥，則一切都沒有了意義。
或者，正如卡拉波斯說的那樣，是因為自己的「心」不夠強大，才無法發揮出武裝女神號真正的力量？
不要只抱著勝利的信念去戰鬥，而是抱著殺死某一個人的信念去戰鬥。
因為你本就該明白的，少女與魔女之間的理念分歧，早已不再是誰勝誰負就能解決的問題，必須是……勝利的那一方殺死失敗的那一方，排除一切干擾，才能無所顧忌地改變這個世界，達成自己想要的結局。
黑暗魔女的聲音，冷淡而矜持地在耳畔徘徊，猶如暗蝕的毒花一樣，吞噬著內心深處那些最不願觸及的想法作為養分，悄然孳生。愛麗絲被嚇了一跳，忍不住寒毛倒豎，譬如裸露在外的肌膚一下子觸碰到了最冷的冰塊那樣，每一個毛孔都在向內收縮，擠出不甘的呻吟與苦悶的低語。
不行不行！這麼高興的時刻，怎麼能想這麼不吉利的事情？
天才玩家猛地搖頭，把所有無關此時的思緒都甩出了腦海。她知道自己沒有必要將那傢伙的話放在心上，畢竟她口口聲聲說得厲害，最後還不是輸給了天界忒彌絲麼？可見那些理論也只是在放屁而已，都是歪理！
愛麗絲悄悄鬆了一口氣，打定主意不再想這些讓人不高興的事情。她高高地舉起手，向正朝這邊飛過來的武裝女神號揮了幾下，大聲喊道：「喂！這裡！天界忒彌絲——我在這裡哦！！！」
不知道是聽到了這聲呼喚，還是看見了愛麗絲揮手的動作，武裝女神號在虛空中停頓了一下，然後調轉方向，逐漸靠近了雲鯨空島。和戴森球號對峙的時候，會覺得這台創世機甲的體型格外渺小，不比山腳下的一顆石子大上多少；然而一旦與雲鯨空島對比，她便如同山嶽一般高大了，與空島保持在一條水平線上飛行，就像是鯨魚的身邊突然多出了一座聳立的雪山那樣，投下的陰影遮蔽了天心教堂的尖頂，也將愛麗絲整個人都覆蓋進去了。
不知是偶然還是刻意，創世機甲與雲鯨空島並行的位置，恰好是在她的前胸部位，正對著那枚三角形的純澈寶石——此刻已黯淡蒙塵，滿是裂痕。透過支離破碎的鏡面，愛麗絲看到了飄浮在駕駛空間內的天界忒彌絲，女孩像是剛從雨中歸來，額前一片濕漉，柔軟的銀色髮絲緊貼在額頭上，一張小臉蒼白得看不出絲毫血色。但她的目光與愛麗絲對上的時候，卻朝她笑了一下。
愛麗絲的鼻尖一酸，有一瞬間悲傷得說不出話來。但她伸手揉了揉鼻子，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揮手跟她打了聲招呼：「太好了，天界忒彌絲，你終於回來了，你不知道吧，我剛才在這裡可擔心你啦。不過，最後還是我們贏了，對吧？啊，對了，我現在就關掉遊戲機，讓你好好休息一下……這還是我頭一次主動關閉遊戲呢……」
愛麗絲嘀咕著，以前都是打敗BOSS後，遊戲機自行關閉的，天界忒彌絲還會裝作旁白出來讀一段很有文藝氣息的台詞，聽得人云里霧裡，反正愛麗絲是聽不懂。不過這一次，她這個旁白都親自上場戰鬥了，自然也就沒有那段台詞了。
她伸手就去拿腰間的遊戲機，但這時，天界忒彌絲卻打斷了她：「等一下，愛麗絲……我還有點事情……要做……」
女孩的聲音虛弱得就像隨時會睡著一樣，愛麗絲伸出去的手停滯在半空中，她慢慢抬起頭，目光閃爍了一下：「什麼事情？不能留到之後再做嗎？你現在需要好好休息。」
「不行啊……」天界忒彌絲勉強笑了笑：「不能拖得太久……不然，卡拉波斯會追上來的……」
「她已經輸了……」
「我只是暫時癱瘓了戴森球號的機能運轉，讓她無法繼續追擊而已。」女孩停頓了一下，說道：「在她恢復過來之前，你們必須抓緊時間撤退……我會用武裝女神號殘留下來的最後一部分能量，幫助你們儘早返回鏡星……你們在那裡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對吧？要小心哦……」
小心什麼？她沒有說，給了這麼一句不知道該說是鼓勵還是安慰的話語後，她輕輕抬起手，武裝女神號也抬起那雙傷痕累累的手掌，從下方托住了雲鯨空島的底部。僅是這個簡單的動作就讓女孩的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汗水，她在愛麗絲看不到的地方，稍微用力地咬了一下舌頭，用那單薄的痛感，刺激自己繼續保持高度的集中力。
「依耶塔……」然後她輕聲呼喚另一個姓名：「請控制好雲鯨空島的速度，儘量與武裝女神號的能量輸入保持同步協調……速度會越來越快的，你只需要專注於控制平衡就好……」
風車塔房的天台上，天使小姐怔了一下，然後用力地點了點頭，閉上眼睛按照天界忒彌絲說的去做。在黑暗的視界中，她清晰地「看」到一股幽藍色的能量正從武裝女神號胸前的寶石流淌至雲鯨空島的內部，就像一張生長的巨網般，迅速滲透並蔓延至每一寸土壤與每一塊岩石的縫隙間，將島嶼鞏固為一個整體，也讓依耶塔施加在雲鯨空島上的王權之力，能夠更加徹底有效地發揮出來。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腦海中陡然浮現出一個不祥的念頭：那些能量，看起來好像血液啊。
武裝女神號，正在將自己的血液輸送給雲鯨空島。
還有，天界忒彌絲剛才說了，這是武裝女神號殘留下來的最後一部分能量。
可是，按照愛麗絲的設定，所謂超級系機器人的能量源泉，不就是駕駛員的……
心嗎？
給點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