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0章 歸根到底還是凡人嗎?
發生在灰丘之城蘇亞雷的悲劇絕不是個例,而是在這個混亂複雜的漩渦之中,無數被捲入其中的犧牲者的縮影。戰爭毀去了太多東西,包括自由與和平;同時也帶來了許多新的東西,比如反抗的意志和信念。但如果你問卡森·博格究竟想不想要這種變化,他的回答一定是否定的。
作為一個貿然扎入漩渦的外來者,林格既沒有立場妄自論斷,也沒有能力幫助他們擺脫戰爭的泥潭,如果說幾句不痛不癢的安慰,倒是符合牧師的身份與人文關懷了,然而那又有什麼實際用處呢?一聲複雜的嘆息已經是這位年輕人所能傳達的最大程度的安慰了。
卡森·博格自己也清楚這一點,所以沒有沉浸在悲傷中太長時間。他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只能生硬地轉移了話題:「您還有什麼要問的嗎,林格牧師?」
「恩。」林格停頓了一下,才接著道:「這個問題可能會有些冒犯,如果你不願意回答的話,不妨以沉默作為答覆,對我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冒犯?
卡森·博格微微一怔,通過剛才簡短的接觸,他大體上已經摸清了這位林格牧師的性格,正如同絕大多數人心中所幻想的侍奉神明的虔信徒那樣,他有一種溫和而寧靜的力量,說話時語氣不急不緩,慢條斯理,總能讓人沉下心來,安靜地傾聽他的講述。或許是因為侍奉著一位崇高神明的緣故,身上還隱隱約約散發出一股超自然的神性。說句大不敬的話,在卡森·博格接觸過的部分神祇中,絕大多數都無法抵達這樣的境界。他們比起神性,更類似強大且扭曲的人性。
不過,這樣的感覺是僅能在心中想想、絕不能付諸於口的,否則,恐怕會被視為至高人種委員會的一員,至少也是個擁護者吧。那些大肆宣揚人種主義、表示要將所有神明拉下天國、將所有凡人之血中的優秀因子提取出來、人工創造出完美人種的極端分子,行事極為囂張癲狂,從不吝嗇以恐怖襲擊的手段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據說背後還有來自軸心國的大手支撐著,堪稱騙子、偏執症與野心家的聚合體。縱然自己是個無信者,也不願與那些瘋子同流合污,與之相比,真靈派的教義都顯得那麼溫和了。
如果連林格牧師都覺得冒犯的問題,對自己來說,究竟會是怎樣的感受呢?至少不會比揭開傷疤、重新回憶起過去家鄉淪陷時的慘狀更加痛苦吧?灰丘之鷹覺得自己的意志力足夠堅韌,已不會再被什麼東西輕易地打倒了,於是他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請問吧,林格牧師,畢竟,我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值得冒犯了。」
真是如此嗎?
林格深深地凝視著卡森·博格的笑臉,深信他臉上的灑脫並非偽裝,但這不能說明什麼,因為人總是難以認清自己的,他們的眼睛都被太過崇高的理想與太過卑微的現實蒙蔽了,以至於將除此之外的事物都視為塵埃,輕易可拋。
「您是個信徒嗎?」
林格忽然問道:「剛才您向女神冕下的聖像獻上了祈禱,那禱告的手勢與動作是我從未見過的,而您的身體在思考之前就做出了行動,足以證明這是一種刻入您本能之中的反應,我想您過去應該是個十分虔誠的信徒吧。可我從未聽您提起那位神明的尊名,我可有幸請教一下?」
卡森·博格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臉上。
所以,他們不是故作灑脫,只是在被人指出真相之前,都固執地相信自己的一廂情願罷了。
年輕人一字一句,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如果您不願意回答的話,不妨以沉默作為答覆,對我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同樣的一句話,此時聽來卻有了不同的含義。
卡森·博格慢慢低下頭,在林格看不到的地方,嘴唇難以控制地翕動著,仿佛很想回答,但喉嚨里卻發不出半個音節。他的臉上漸漸失去了血色,誠如年輕的牧師所言,對於這個問題,他確實只能以沉默作為答覆了。
林格並不感到失望,他搖了搖頭,正想進入下一個問題,這時,卡森·博格卻抬起頭來,用沙啞得就像舊風箱嘶吼般的聲音,緩緩承認了年輕人的猜測:「是的。」
「我確實是一位神明的信徒——準確地說,過去曾是。」
「過去?」林格挑眉,略感意外:「那麼,現在呢?」
「現在。「卡森·博格苦澀一笑:」那位神明拋棄了我們,而我們,也已經拋棄了他。「
……
還記得我們在討論永夜林地的起源時提到的一個傳說嗎?關於那位隕落在黑森林深處、其屍骸與遺產吸引了無數冒險者和野心家的舊日神明。祂的名姓已不可考,但所有人都相信祂掌握的力量是黑夜與寒冷,咒死木便是在這股力量的影響下逐漸異化而誕生的新物種。除此之外,另一個支撐著傳說的論據在於,當灰丘伯爵蒞臨此地,親自下令建立起灰丘之城蘇亞雷,並預計在城市中心留下一大片空地以修建自己的府邸時,從黑森林的深處,忽然走出了一位神明。
他自稱為「原暗與永夜之神」,是從舊神的屍骸中轉生、繼承了其力量與權柄的新神,但更多人在暗地裡猜測他其實只是個運氣好的冒險者,貿然闖入黑森林深處後沒有被黑暗、寒冷與那頭恐怖的守護魔獸殺死,而是誤打誤撞找到了舊神的屍骸,並憑藉吞吃其血、骨、肉中殘留的魔力而變得強大,又極其好運地沒有受到屍骸中舊神殘留的靈性反噬,撐過了魔力暴漲所帶來的侵蝕,就這樣一躍登天,自詡為神。
不難看出,在民間流傳的版本中,整個過程無不流露著「僥倖」的意味,可以認為是人們的嫉妒,亦或是一種美好的願想:如果連一個籍籍無名的冒險者都能「僥倖」成為神明,為何自己就不能僥倖呢?
但不管是不是僥倖,一位神明的力量仍不是灰丘伯爵可以抵擋的,於是在經過了一番暗中的政治博弈與利益交換後,一個新的教會在安瑟斯區域誕生了,那就是信奉著「原暗與永夜之神」的原夜教會,城市中心的伯爵府邸未能順利竣工,取而代之的是原夜之神的神殿。此後,原夜教會在安瑟斯地區的影響力不斷擴大,並於一百五十六年前與王國本土教會聖宗修士會爆發了一場「聖戰」,從結果來看是原夜教會的敗退,但若是要將這根釘子徹底拔除,聖宗修士會也不免付出慘痛的代價。
於是雙方達成協議——或者說一種不以明文的默契,原夜之神的教會得到了王國官方的認可,但其傳教範圍僅可局限於灰丘之城以及更往北的地區,不可染指聖宗修士會的傳統教區。雙方從此相安無事,原夜教會也徹底紮根下來,成為了安瑟斯地區最根深蒂固的宗教勢力。
卡森·博格正是這位原夜之神的信徒,但他的來歷並不簡單,博格家族是最早對原夜之神入主灰丘之城蘇亞雷一事表示支持態度的本地勢力,在後來爆發的聖戰中更是徹底倒向了原夜教會,在雙方教會的拉鋸與談判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聖戰結束後,原夜之神認可了博格家族的貢獻,並親自授予那位老家主以「護教者」的頭銜,此後,護教者博格便成為了原夜教會最虔誠的追隨者與最忠實的捍衛者,但凡流淌著博格之血的人,無不以繼承護教者的身份為榮,卡森·博格也曾是其中之一。
他甚至僅差一步就能超越自己的先祖,跨越序列5的門檻,榮登半神之列。若說序列5的超凡者在原夜教會或聖宗修士會這種偏居一隅的小教會中,足以擔當起中流砥柱的大任,那么半神強者即便是在靈祈禱會或不死教團、災禍黎明這種影響力覆蓋整個東大陸的教會中,亦能夠邁入高層的行列。如果卡森·博格能夠邁出這一步,那麼不僅護教者家族的地位會水漲船高,原夜教會的勢力和影響力也將更加壯大,所有人都在期待那一幕,並且相信它不會太過遙遠。
然而,恰是此時,戰爭爆發了。
諾亞王國從戰爭初期就節節敗退,幾乎難以形成有效的抵抗力量。作為王國境內的兩大教會,原夜教會與聖宗修士會亦派遣自己的信徒組成大軍,捍衛這片信仰的土地。然而戰爭局勢並沒有隨著兩大教會的參戰而好轉,反而愈發糜爛,幾近潰敗。在正面戰場損失慘重的情況下,諾亞王室向兩大教會連發十一道喻令,要求他們再次組建軍隊,馳援前線。
卡森·博格並不畏懼踏上戰場,甚至早就做好了戰鬥的準備,可隨著前線一道隱秘的消息傳來,他所侍奉的神明卻產生了一些異樣的心思:據說,此次戰役的發起者並不是正在前線戰場與王國軍對壘的軸心國第十七軍團,而是聖教軍的深紅之劍騎士團,而制定戰略的人正是聖教軍的總指揮官,深紅教會的聖者緋珥,她正駕馭著那台恐怖的構裝機甲,游弋在破碎海域外圍,遙望戰場局勢。一旦神明級戰力出現在正面戰場上,便會毫不猶豫地發動遠距離打擊,將其抹殺——眾所周知,這位深紅教會的聖者凶名在外,最喜歡做的事情,便是以殘忍酷烈的手段,在信徒們的面前弒殺其神明,摧毀其信仰。
除此之外,在更加隱秘的暗世界中,還流傳著一個真實性已不可考的流言,宣稱這位深紅教會的聖者,實際上是一位魔女——在兩百年戰爭時期,弒殺了無數神明的魔女,甚至連曾為聖者之徒的梅坎修斯都死在了她的手中,除此之外的偽神、邪神、半神、真神更是不計其數。在尚未以新的身份登上歷史舞台之前,保守估計,她一個人就殺死了東大陸半數以上的神明!
面對這樣的敵人,若非靈祈禱會的「天語者」赫爾默、災禍黎明的「災禍天神」亞伯拉罕、或十三隱士會的「魔法之父」所羅門等人,絕對難以抗衡。然而,像這樣的大人物會為了一個小小的諾亞王國,輕易放棄自己的安危嗎?而誕生不過兩百餘年的「原暗與永夜之神」,又沒有足夠的力量與心氣,敢於直面那位手持弒神之劍的深紅聖者。
萬般思慮之後,他做出了一個可恥但卻有效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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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背叛了自己的信徒。」
卡森·博格的雙手緊握在一起,骨關節捏得發白,隱約可見青紅色的血管,再配合那沉重而痛恨的語氣,一下就讓教堂內的氣氛凝固住了:「他表面上接受了王室的喻令,開始召集信徒組建軍隊,擺出要誓死捍衛這片土地的姿態,實際上卻是將那些不夠虔誠的或沒有天賦的信徒推上戰場送死,自己則帶上了那些最忠實的、最有天賦的信徒,以及教會兩百年來所積累的財富與寶物,預謀趁前線戰場陷入焦灼之時,強行衝出軸心國的包圍圈,脫離這個看不見底的泥潭。」
而他在做這個決定之前,沒有透露出一絲風聲,更沒有與自己的信徒商量,或許他覺得自己身為神明,信徒本就該服從於他的權威與力量之下,無論是推上前線送死,還是拋棄家鄉遠走高飛,都是他給予信徒的試煉和恩澤,無需思考,只要接受就行了。
可是,當神明背叛了信徒時,信徒也就擁有了背叛神明的資格。
這背叛甚至來自於他本認為最不可能背叛的那個人——護教者卡森·博格。
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怎樣做到的,但蘇亞雷的神明最終沒能從這片土地帶走任何東西,一如他從來沒有為這片土地帶來任何東西一樣。同年六月,身受重傷的卡森·博格從前線戰場退役,八月,《布爾維拉條約》簽訂,這個為了家鄉背叛信仰的男人,最終似乎與他的神明一樣,什麼都沒有得到。
唯一不同的是,時至今日,他仍然沒有放棄。
「說實話,當我還是個信徒的時候,從不相信市井鄉間的流言,總以為那是凡人嫉妒神明的偉力而妄自揣測的臆語罷了。直到今日我才明白,原來天真的人竟是自己。」
說到這裡,灰丘之鷹自嘲一笑,語氣中一半是厭棄,還有一半卻是釋然:「說到底不過是個凡人罷了,就算竊取了強大的力量,將自己奉上神壇,也改變不了骨子裡的卑微和自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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