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1章 來自意想不到的人嗎?
因虔誠而追隨,又因破滅而背叛,但究竟是誰背叛了誰,尚未可知。
卡森·博格或許只是在發泄情緒,為自己毫無理性、純粹基於家族榮譽和父祖傳承才選擇向神明奉獻信仰的前半生感到失望與諷刺,但嚴格意義上,這句話甚至可以針對所有神明,自古至今,自東而西,受人供奉者的本質都是相同的,無非都是人性盲目地追求神性所醞釀出來的惡果。就連構想神明也不例外,在那駁雜的信仰之力中,究竟混入了多少凡人的欲求和貪婪,才讓他們失去自我,只為了信徒所願的神國而存在呢?
所謂的神性究竟是什麼?每個人都只是感覺,從來說不出具體的定義。不受命運所鐘的偽神在至高無上的神壇上俯瞰信徒們卑微的身姿,而真正受神明恩賜的人們卻反而墮入名為人性的陷阱中,為了各自的理想與信念戰鬥,發誓一定要奪回自己曾失去的。她們中有的自稱為少女王權,有的自稱為魔女,甚至還有的認為自己只是個無能為力的弱者,什麼都做不到,什麼都無法改變。
神與人的定義究竟是什麼?又該如何區分?靈祈禱會的教典中提及萬物有靈,感召聖者的降生而歡呼,又為聖者的離去而落淚。可若是如此,為何那個女孩在遙遠孤獨的宇宙中閉上眼睛時,群星沒有為之落淚,每一顆擁有水源的星球上都不曾落下一滴雨點,而鏡星上的有靈眾生仍在進行無休止且無意義的爭鬥呢?
或許唯有將時間追溯至宇宙肇始的那一刻,才能親眼目睹眾星寰宇為同一個靈魂的長眠而沉默致意的景象吧?這就是說,宇宙中有且唯有一位神明,除此之外的都是凡人。
卡森·博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此時正在一座古老的教堂中、一位牧師的注視下、一個偉大意志的注視下,卻口口聲聲地說著否定神明的話語,未免有些不敬了。他下意識往祭台上的女神雕像看了一眼,受本能驅使般,微微低頭,表示歉意。
「沒關係。」林格卻說道:「女神冕下不會在意此等話語,何況,你說的很有道理。」
這是身為牧師可以說的話嗎?
卡森·博格的耳邊忽然傳來一聲輕笑,他悚然一驚,抬頭望去,但女神冕下的神像仍是沉默地屹立在祭台上,仿佛剛才聽到的笑聲只是種錯覺。但灰丘之鷹從不相信錯覺,他在內心深處更加認定,這個年輕人絕不是一個普通的牧師,他所侍奉的神明,絕對與百年前暗中支持「亞述聖戰」的那個勢力有關係,或許,這就是他和他的同伴不辭千里、遠赴異國他鄉的原因?
他回過頭,發現年輕人正用一種比永夜的黑森林還要深邃沉靜的目光看著自己,他輕聲開口,問道:「背叛神明的感覺如何,曾為護教者的卡森·博格先生?」
在他的目光注視下,卡森·博格仿佛受某種力量的吸引,情不自禁地說出了內心最真實的想法:「感覺……現在,我才是真正地活著……」
他的手掌攥緊,又緩緩鬆開,輕輕按在左胸處,感受著胸腔內澎湃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地鼓動,有若雷鳴和鼓點。自從失去信仰與家鄉,淪為黑森林裡一隻孤獨的灰鷹後,在無數個難以入眠的夜裡,卡森·博格也曾捫心自問,拋棄了祖輩的榮耀是否正確?將大家帶向這條希望渺茫的道路是否自私?讓同伴們為了自己的理念而踏上一片有去無回的戰場,又是否違背了自己的初衷?
答案他其實早就知道,但知道答案還是要一遍遍地、反覆地詢問自己,這才是人類的天性。然而,對某些人來說這種自問是對內心的拷打,是無邊無際的煎熬;而真正意志頑強的人則將其視為一種試煉,要像熔爐淬鍊礦石那樣,洗去所有的雜質和污垢,最終,便能像山矮人的一句俗語說的那樣:經歷千錘百鍊,才能得到鐵的心臟!
「真正地活著……嗎?」
年輕人不知道想起什麼,目光有些悵然,可能對某些人來說,在最合適的時候死去,也是一種真正地活著的方式吧。他笑了笑,說道:「看到你又找到了自己的信仰,卡森·博格先生。」
不待男人反應過來,他便轉移了話題:「時間已經不早了,想必您還急著回去確認同伴們的情況吧,既然如此,請容許我詢問最後一個問題,然後結束這場對話。」
卡森·博格面色一肅,心中已經做好了準備,等待從林格的口中聽到關於「亞述聖戰」的問題。關於那場席捲整個亞托利加行省、影響了整個雅拉斯帝國局勢的起義戰爭,他的了解其實也只是流於表面罷了,再加上一些道聽途說的傳聞。但他相信這就足夠了,畢竟林格牧師和他的同伴都不是東大陸人,一無所知的情況下,驟然得到太多信息,只會擾亂陣腳,像卡森·博格這樣純粹基於旁觀者立場的視角,或許才是他們所需要的……
「您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們並非東大陸人吧?」
林格卻忽然問道:「或許是因為我在細節上處理得不夠到位吧,比如通用語還不太熟練之類的。但我一開始就沒有想過隱瞞什麼,只是在如何以西大陸人的身份取信於你這件事上,做了一些心理準備。不過你的反應叫我的這些準備都變得毫無意義了,卡森·博格先生。我願意相信你是個正直且理智的人,可我畢竟來自海對岸的那片大陸,而西陸諸國正是侵略你故鄉的罪魁禍首,縱使你不遷怒於我,至少也該表現出一絲冷淡和戒備的態度。可從一開始,你似乎就非常信任我,甚至沒有詢問過我和我的同伴們的來歷,我能詢問一下,這究竟是為什麼嗎?」
他看著面前的男人,溫暖明亮的金色眼眸中一片清澈,倒映出卡森·博格驚訝的表情。
灰丘之鷹確實應該感到驚訝,沒想到林格牧師會用最後一個問題來詢問這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可隨即他便釋然了,因為有些事情自己清楚,但或許這位林格先生與他的同伴們,都還蒙在鼓裡呢。
他於是回道:「因為我見過你,林格牧師。」
……
「見過我?」
林格眉頭一皺:「恕我直言,我並沒有這方面的記憶。」
半個月前,在天界忒彌絲的幫助下,雲鯨空島順利逃出了魔女結社的伏擊圈,但在返航的途中卻意外遭遇了一場空前規模的星間風暴。雖然在依耶塔的操控下,並未發生太大的傷亡,但云鯨空島也在風暴與亂流的影響下迷失了方向,最終墜落至永夜林地。由於不熟悉這裡的地形與環境,再加上一些特殊的原因,一行人便在永夜林地內蟄伏了一段時間,耐心等待時機,直至灰燼游擊士的到來,才算是與外界重新取得了聯繫。
既然如此,卡森·博格又是在哪裡見過林格的呢?
卡森·博格解釋道:「說見過或許有些冒昧,實際情況是,我單方面聽說過關於您的事跡而已,林格牧師。那大約可以追溯到半年以前了,由於缺乏物資的緣故,灰燼游擊士與一些商會在私底下達成了合作關係,通過他們的渠道走私必需品,也會從他們那裡了解一些關於外界的情報。而關於林格牧師的消息,便是從其中一家商會那裡得知的,他們說西大陸出現了一個敢於對抗《宗教法令》、與教團聯合為敵、甚至取得了輝煌戰果的教會,他們的領導者雖然年輕,但很有決斷,在沃土宗、聖泉修士會以及白銀之月等組織先後失敗的前提下,連續數次挫敗了教團聯合的陰謀。據說,教團聯合已視其為最危險的敵人,甚至還出動構裝機甲進行圍剿,最終卻未能成功……」
林格越聽,眉頭皺得越深。卡森·博格的每一句話聽起來都很離譜,但似乎又微妙地切合了事實。神聖女神教與教團聯合為敵,這是事實;教團聯合將神聖女神教視為最危險的敵人,這是事實;甚至連出動構裝機甲進行圍剿都是事實,只是大地魔女緋夜門忒號並不是衝著他們來的,而異星哲人戴森球號遠在宇宙,不為人知罷了。最值得爭議的地方,大概就在於所謂的「輝煌戰果」了,考慮到作為反例的沃土宗、聖泉修士會與白銀之月等組織,最終的下場不是流離失所、便是全軍覆滅,那麼,能夠屢次逃脫教團聯合的圍剿、令他們無功而返的神聖女神教,倒確實可以算是戰果輝煌了。
只是,這個流言仿佛在有意無意間,將林格一行人抬到了一個很高的位置,甚至說得西大陸所有反抗教團暴政的人,都應該視林格為精神領袖似的。自己究竟是否有這樣的能力,暫且不論,如果沒有人在暗中推動的話,這麼離譜的流言絕不可能大規模的傳開,甚至漂洋過海,傳到了海對岸的另一片大陸,令「同為」反抗軍領袖的卡森·博格,深受鼓舞,甚至在這個流言的影響下,對初次見面的林格一行人賦予了極大的信任。
散播流言的人,身份非同小可,否則便達不到這樣的效果了。
林格再次開口,直指問題的關鍵:「這個傳聞最初是從哪裡傳開的?或者說,是誰傳出來的?」
卡森·博格面露猶豫,慢慢搖了搖頭:「這個,我也不太清楚,畢竟只是道聽途說而已,就連告知我消息的那家商會,說不定亦只是從別處聽來的。流言傳得太廣,已無法分辨其來歷了。」
這麼說來,早在自己來到東大陸之前,就莫名其妙收穫了一大波聲望了?林格可不覺得這是一件好事,他轉換了一下思路,從另一個方向詢問:「那麼,在所有相信和傳播過這個流言的人當中,身份最高、實力最強或最有聲望的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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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回,卡森·博格的回答毫不猶豫:「所羅門。」
「所羅門?」
「沒錯,十三隱士會的執筆者,真理會的記錄官,魔法之父所羅門。」灰丘之鷹目露崇敬,看來所羅門在東大陸的聲望著實不低:「他雖然是西大陸人,卻與諾爾多恩聖教諸國的『天語者』赫爾默,以及雅拉斯帝國王室,都保持著良好且緊密的聯繫,並且最早看透了殖民貿易所帶來的危害,如敲鐘人般提醒所有人當心教團聯合的獠牙和野心。正是在他的不斷倡導與推動下,聖教諸國、雅拉斯帝國、比林斯曼王國、靈祈禱會、德魯伊教甚至災禍黎明等國家和勢力才能夠摒棄前嫌,共同建立神聖同盟。可以說,若沒有他的示警與呼籲,殖民戰爭至今,這片大陸應有半數土地都該淪陷於戰火之中了。」
「而據說,」卡森·博格話鋒一轉,直勾勾地盯著林格:「所羅門閣下對您的評價很高,頗多讚譽,甚至認為您可以成為下一個他。」
成為下一個所羅門?
林格聽到這句話時,腦海中浮現出來的形象,卻不是一個沉穩睿智的老魔法師,而是虛根沼澤中兩頭老狼至走投無路時拼死一搏的覺悟,以及無數異類在火中哀嚎逝去的景象。雖然始作俑者是教團聯合,主動投身陷阱的人是岡達魯夫與林薩斯,但真正策劃了這一幕的人,卻是所羅門。他慫恿岡達魯夫,以永生之牙誘惑利慾薰心的沼澤異類,同時也吸引了教團聯合的注意力,以此試探雙方的實力對比。可是,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在那片戰場上,哪怕露個面都沒有。
因為他怕死。
不需要太多解釋,林格直接認定了這個理由,並相信這就是唯一正確的理由。怕死沒關係,誰不怕死呢?連歌絲塔芙家族的騎士,都曾因畏懼死亡的降臨,不願拿起殺人的槍刃。可所羅門的那種怕死,絕對是最令人不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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