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9章 除夕
裴液倚在頂上,兩腿盤著,一夜的小雪飄過,掃過的石徑又鋪上了鬆軟淺薄的一層,大雪才會厚實,雪小時它們只是鬆散地堆疊著,像一朵朵微小而安靜的蒲公英,拿指肚輕輕一觸,就能沾起絨毛般的一層。
「銀兒在門派里不常見雪嗎?」裴液看著旁邊的少女,她正豎起根手指在眼前,盯著上面亮晶晶的一層緩緩沉降化去。
「豈是不常見,是完全沒有見過。」姜銀兒抱膝坐著,比他端正許多,笑了下,「西南哪裡會下雪啊,只有春天的雨、夏天的雨、秋天的雨和冬天的雨。」
「我還挺喜歡下雨的——前幾天下雪,你堆過雪人沒有?」
「沒,那時正趕上冬劍集,我在用功練劍呢。」姜銀兒有些遺憾,「那次我第一回見雪,沒料到竟然那般大,更沒料到竟是四殿下的武器。」
「那是他勝之不武了。」
姜銀兒笑了下,認真道:「沒有啦,是我自己學藝不精,輸得心服口服。」
她往下望去,今日無風,落著薄雪的舊宅頗有長安城的韻味,雪幕中,那邊院中崔家小姐和屈神醫坐在同一張石桌前,崔小姐侃侃而談,屈神醫平淡頷首。另一邊院子裡許先生抱著暖爐倚在椅上,讀著不知什麼典籍,雖是除夕,畢竟還清晨,院中尚只有他們幾個,大家安靜做著自己的事情。
姜銀兒忽然回頭道:「誒,院中還有很多雪,咱們現在能去堆雪人嗎?」
裴液搖頭道:「那都是舊雪,又髒又硬了,可不是好材料。」
少女有些失望,她倒沒有那麼多講究,只是想試試北方話本里常提的情景。
裴液笑著指天上:「你別急,你瞧雲還很厚實,這場雪還要下大呢,到時候咱們用這場雪堆雪人。」
「啊,好!」姜銀兒拍手。
兩人看著雪坐了一會兒,裴液道:「那銀兒今年是第一次離開門派過年咯?」
「嗯。」
裴液雙手放在膝上,偏頭道:「那一個人在神京,想念山門嗎?」
「嗯……有一些,但還好了。」姜銀兒笑了下,「師父昨天還給我寄信來呢,有人掛念,就不怎麼孤單——世兄不是也收到信了嗎?」
「啊……是。那個,令師在信里說什麼?」
「問了些衣食住行,又誇我在冬劍集上的表現。」
「我也聽說了,你竟能把楊真冰給贏了。」
「那是很僥倖了,楊同修鑽研劍技,走的是厚積薄發之路,我是不管根基如何,總之先一力上攀,攀一段又回頭去修復根基……總之劍練得很亂,偶能勝過他也沒什麼稀奇。」
這全是謙虛的話,裴液早熟悉這位家教很好的世妹一板一眼的待人接物,上一個月里他和她總有弈劍,這位神宵道首的愛徒顯然不可能是什麼根基淺薄的亂路子,她出身正統,劍基打得再好不過,只是靈氣極盛,常常一躍幾級,於劍上有獨屬於自己的理解與視角。
簡單來說,裴液很多時候勝不過她,並且常常為她的出劍而驚艷欽佩。
而若要真箇搏殺,【心眼】之利又有如神鬼,這異稟不能讀遍人心所思,卻偏偏可捉到涉及本人的念頭。搏鬥之中敵人心念豈能不在她身上?那正是取死之道。
「你全搶我拿來謙虛的話,我日後說什麼。」裴液笑。
「啊……」姜銀兒這才想到這位世兄才是真正是根基淺薄,雲中飛萍,確實顯得她頗虛偽,微微赧然地笑了兩下。
「世兄這樣修行劍道的方式才是真的天下罕有呢。」姜銀兒認真道,「一開始便逕自立上世人苦求的心意之境,而後以之為啟點向兩邊延伸,一邊反身修築漏下的根基,一邊竟仍能上攀更極致的高峰,也不知腳下空空如也,你是從何處借力。」
裴液笑:「這般奇怪嗎?」
「當然了,縱然手段、路徑、速度不同,但我們都是在劍道高山上攀援,世兄卻是在旁邊一會兒飛上來,一會兒飛下去,就跟長了翅膀一樣。」
「……其實我自己也是慢慢發現自己的劍賦的。」裴液望天道,「我幼時是拳劍一起習練,雖然都是第一,但畢竟是小城,越爺爺教我一門劍,我練了兩年多都不得其門,實在沒覺得自己多有悟性……倒是後來出了博望,才覺得越來越順,學劍幾乎不遇什麼真正的門檻,我在『劍』這門東西上也越發自信。」
「《雪夜飛雁》可是天下第一流的劍了!」
「哈哈。」裴液轉回話題,「說起來,西南那邊過年時是不是也有社戲?」
「有啊,就算不過年,澧水縣裡也很愛唱戲呢,我常常下山去聽。」談及這個姜銀兒眼眸微亮,「不過我聽得多,他們編的慢,挺久沒聽到新的本子了。」
「神京戲樓有很多新戲,等明天咱們去聽。」裴液笑,「第一回見面時,我瞧就你戴著個戲面,那是什麼戲的,後來卻沒見過了。」
姜銀兒有些不好意思:「那個是我自己做的玩具,什麼戲也不是,只我自己喜歡。」
「你喜歡戲面嗎?」
「是啊,新鮮的戲就有新鮮的扮相,不過澧水的戲我都看過好幾遍了,也挺久沒見什麼新戲面了。」
「那你還是挺想要一張新戲面嘍?」
「嗯?是啊。」
「給你。」裴液笑著遞出一張頗別致的淡青戲面在少女面前,細紋如鱗,冷青似水,宛如深山雨中一朵仙蘭。
「……」姜銀兒瞪大了眼看著他。
「嘿嘿。」裴液摸了摸頭,「那個……送你的新年禮物,昨天我在樂遊原上見到有人買戲面,我覺得你可能喜歡,就要了張空白的來畫——這扮相你肯定沒見過,是少隴相州的本子,叫《白蛇情》,挺好的一齣戲。」
「……謝謝世兄。」
「不客氣。」姜銀兒把戲面捧在手裡,裴液也偏頭看著,「我畫的還行吧,這個樣子我烙在【鶉首】里,照著描的。」
「太好看了。」姜銀兒認真道。
「嘿嘿嘿。」
……
年關總是一年來最輕鬆愉悅的兩天,親友們聚在一起,一切事務都不妨暫拋兩天——這些雜務自己拋開是靜不下心的,但若整個神京城的氛圍都是如此,那就真可以輕鬆痛快。
裴液從樂遊原買來的玩意兒在這一個下午有了用武之地,最受歡迎的是各色爆竹,少年在院子裡跑來跑去,帶著姜銀兒在每個角落製造著噪音,在少女瞪大的眼睛和連連擺手中把爆竹塞進屈忻掃好的雪堆,全然忘了什麼世兄的成熟形象。
姜銀兒跟在他後面捂著耳朵,抿著唇搖頭不接他遞來的炮仗,只兩頰微紅、雙眸微亮地跟在他後面看。不過這位神宵真傳依然正經規矩,即便在今天,時辰到時依然練了兩個時辰的劍,又讀了一個時辰的書。
下午時約好的幾位友人便來了,邢梔、齊昭華、方繼道,都是在神京羈留的孤客,許綽一概約來。其實最不大露面的就是這位恩君館主,任由人們在宅中飲談坐聊,或者就像裴液自己發現的,有她在時,幾人總不如平常般放鬆。
會打點宴席的是齊昭華和邢梔兩位,酒菜全由兩人張羅,清夜飄雪,燈籠高掛,幾人就在院中或站或立,吃了一頓閒適的年夜飯。
「邢紫綬案情壓身,還有閒情來這裡,以後若查出案犯,可難說清了。」齊昭華笑道。
「那怎麼查得出來?靈玄靈玄沒有,真氣真氣沒有,丹青手都摸不到線索。」邢梔確實依然披著紫綬,顯然是從衙門過來,坐在桌旁端酒道,「齊居士知曉嗎,這查案不怕兇犯心思縝密、設計謹嚴,因為再繁雜的線頭,總有理出來的時候,而人間萬事變如波濤,除非天道親自動手,不然誰能保證真箇蛛絲不漏?真正最怕遇到的,乃是那種心念一動的殺人,也沒什麼謀劃,談不上什麼仇怨,只街上撞見,幾息就給殺了,觀者還沒反應過來,他已消失無影——這種你說如何去查?」
齊昭華點頭:「有理。」
「若謝捕官在,一定和我深有同感。」邢梔嘆口氣,飲下杯中之酒。
裴液在旁邊吞了兩個熱騰騰的餃子,偏頭含糊道:「這個花菇餡的真好吃,誰調的?」
邢梔笑道:「我,你若喜歡,一會兒我教你。」
「行!」
方繼道坐在裴液另一邊,這書生有些精神萎靡、臉色蒼白的樣子,但似乎確受天理院的濯洗,眸色和氣質都變得沉邃了些,此時他披著件簡樸的黑色暖氅,偏頭溫和笑道:「裴少俠,這不是花菇,乃是香菇。所謂『味之美者,越駱之菌』,說的正是此種。前朝《山蔬譜》記:『永嘉人以霉月斷樹,置深林中,密斫之,蒸成菌,俗名香菇,有冬春二種,冬菇尤佳。』邢紫綬於冬日選此菇,正是……」
裴液側身攔住他嘴:「好師兄,過完年我再去你那兒上課吧。」
「……」
一頓飯吃了一個多時辰,總是談笑比下筷多,飯菜雖夠,酒卻未足,乘著雪夜,幾人又取了副投壺來玩。
裴液卻沒再接受這個邀請了,他自遠離這間溫暖熱鬧的小院,一個人來到安靜的舊里,點燃小燈盞,伴著樓外的爆竹聲與映窗的雪色,取出了屈忻交給他的那副青色的信封。
真是許久不見少女輕靈秀麗的筆跡了,簡直有些恍如隔世。
不是一封,而是厚厚的幾沓,與其說是李縹青給他的信,倒不如說是博望給他的信。
奉懷的信單獨包成一包,封皮上是常縣令熟悉的字跡,深山中的小城很難知曉少年在外面經歷了什麼驚心動魄的事跡,實際大家對外面的世界都缺少認識,能在博望州城混個名頭,已經是出人頭地了。
「……小液,李掌門說你去了神京,山高路遠,消息難傳,怕你有恙時,我也難以即知,隔月能有這樣一封信回來報個平安,就是最好了。你拿了金秋武比的魁首,真是奉懷之榮耀,孩子們現在還時時掛在嘴邊,今年年關時為慶祝你的成績,城裡又辦了武會,又見得不少好苗子,李掌門還挑了兩個走呢……」
常縣令的、黃師傅的、孟焦遺孀程風父母的,還有武館學徒們嘰喳的亂語,整個關於奉懷的回憶和眷戀都由這沓家書承載著。
再往後則是博望的友人,或者說就是張鼎運一個,小胖子自然不知道少年在神京又結識了許多友人,怕他鄉土小子受人輕慢,過個淒涼年,還在信中寬慰他許多言語。
而且非常實在地給他寄了五兩碎銀。
再就是玉翡山的信件了,當日結識的幾個弟子都遞了信來,說來慚愧,裴液已許久不曾想起這些舊面孔了,他們倒還記得他這個遠離鄉梓的客旅之人。
而再往下,最下面的薄薄一封,就是一定是少女的手筆了。
裴液拿在手裡靜了一會兒,拆封打開……這時候門「篤篤」響了兩小下,裴液微微一怔,門輕輕「吱呀」一聲推開個縫,探了小半個身子進來。
「世兄……不去玩兒投壺嗎?你投的一定準。」姜銀兒小聲道。
裴液怔然中一笑:「不了……我有些事。」
姜銀兒卻堅持,認真道:「走吧,師父說,年夜大家要一起守歲,來年才能有個好年呢。」
「這也沒到時辰。」裴液茫然,「你們先玩兒吧,我到時候就來。」
姜銀兒卻沉默了,立在門口有些為難的樣子,卻不肯離去。
「……」裴液忽然反應過來了,笑道,「你是不是瞧我一個人很孤單,才來叫我的?」
姜銀兒被說破心思,有些赧然垂頭,卻還是認真低聲道:「我是第一次在外面過年,心裡想念師父,世兄也是第一次一個人在神京過年啊,我想世兄也難免想念家鄉……」
「……」裴液笑了下,也小聲道,「我沒孤單,我也在看親友的信呢,你若不願意和他們玩兒,不若坐我身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