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5章 深宮少女(下)
而後林中隱約傳來兩聲清脆的笑,那來自另一道語聲,卻沒有言語傳出了,頓了一下,林中響起了婉轉的笛音。
內侍前行不語,在幾乎所有的時間裡,這位引路之人的頭都是稍微低著,只令自己剛剛能看清前面的路。裴液不似他亦步亦趨,但也認真管控著自己的視線。
他們沒有遮蓋腳步,所以走到亭邊時那笛音已停下了。梅花掩映瓊枝,碧瓦上覆滿了雪,給亭中遮出了一方淨地,一位貴氣內斂的少女正斜坐在亭邊,捧著一本詩集,聽得腳步向他們投來目光,容貌很美麗,氣質很幽雅,眉心一妝如朱紅垂淚。
內侍止步躬身行禮:「敬問六公主晨安,卑人奉命攜裴雁檢入宮,履辦公務。」
裴液也隨其行了一禮:「裴液見過六殿下。」
少女向他投目過來,即便現下白雪皚皚,裴液還是一時覺得置身清寒雨中的苔院,不稱剛剛蕩然輕快的詩聲。
然後裴液才注意到她身後的那位年紀相仿的侍女,一身嫩綠的青錦,手中握著一隻短笛,正眺眸望過來,她的神情氣質倒與那清脆的笑聲相符,不過嘴唇卻青白,透著些虛弱之色,肩頸則有些怪異地傾斜著,裴液目光往下一移,即刻收了回來——其人幾乎整個少了一條左腿,以一根掩在身後的木拐代步。
「唔,是裴少俠。」少女掩了書卷,微微一頷首,「當日冬劍台上遙見英姿,不意於此相見。」
裴液並不知道那日都有誰旁觀了劍賭,但他來前已得知,六公主李幽朧,同樣是麟血極濃的嗣位之選,只是並未聽說受哪些勢力的支持,形如孤家寡人。
「粗淺本領,慚愧殿下垂顧。」
「少俠過謙了。」少女的聲音也很清幽,似並無什麼談話的欲望,「少俠是往謁見朱鏡殿嗎,便不耽擱了,請去吧。」
「朱鏡殿」是個陌生的語詞,裴液心中猜測是那位晉陽殿下的居住之處,隨內侍抱拳一禮,便向前離了這座小亭。
行不多步,身後笛聲又悠揚響了起來,隱約又雜了幾聲斷裂的歡笑。
裴液不知這御園大至幾何,總之一路向北而去,半晌終於離了園林,於是入目冰天寒鏡,一片廣大無垠的冰面映在了眼前。
若俯視下來,梅林柳樹只像是鏡子邊緣細碎凝結的霜花。
太液池,八大御池之首,已足堪稱之為湖,舟楫凍在湖邊的冰面上,裴液目光凝在東岸邊上,一座寬大的亭子修築在那裡,亭中立著一襲飄蕩的紅衣,卻沒有宮人侍從。她望著凍湖,裴液不知如何形容這一幕,那襲紅衣是唯一一抹艷烈的顏色,周圍有許多內侍在池邊刨冰,但無一人稍稍靠近那座亭子。
身前內侍也在這時立定,躬身道:「晉陽殿下已在等候,雁檢自去就是。」
裴液怔了下,點點頭,走向了這座會英亭,立上亭邊時他忽然有所感,轉頭向池邊望去,許多宮人已低頭收回了目光,但剛剛的注視和竊語似乎並非錯覺。
「不必立在外面,進來吧。」亭中紅衣漠聲道。
裴液很莫名地感到一些寒意,那聲音中的情緒似乎與風雪一個溫度,他拾階登入亭中,這位久傳大名的晉陽殿下向他轉過頭來,風卷紅衣之中顯露出過分美妙的身段,她的長髮也是以一段紅繩系起,隨晨風飄蕩著,但許綽口中的「國色」卻未令裴液得見——她面容上覆了一張淡金的假面,只露出一雙深邃淡冷的眸子。
裴液注意到這雙眼眸和剛剛見過的李幽朧有明顯不同,李幽朧瞳部偏小,輕灰而淡,又偏些碧色,是副寡情淡緒的樣子,而面前之人的眸子同樣是淺色偏冷,但瞳部卻放射開來,剔透如冰水,而且細看之下會透出一種萬象紛呈的瑰麗,很容易叫人一望便怔住。
「卑職裴液,見過殿下。」裴液躬身行禮。
「不必多禮。」李西洲轉過頭去,依然望向結冰的太液池,緩聲道,「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在四千年前的西周,叫做鎬京。」
「……」
「西周立國二百年後,周穆王即位五十四年,西王母之使入周朝見,穆王以賓相待,賜居昭宮。史書上沒留下這位使者的名字,如今我們也找不到『昭宮』之遺址……」李西洲如同自語,安靜了一會兒,繼續道,「五十五年,西使刺我王,冬至,王歿,鎬京覆雪,天下兵泣。」
「……」
李西洲回過頭:「這是《汲冢紀年》里的記載,以我所知,現今只仙人台有其孤本,過去三十年,仙人台做了無數搜尋和考證,大約可信。」
裴液眉頭微蹙地靜聽著。
「周穆王遇刺之時,已是英雄暮年,早已完成了他的四海巡遊,手中至少握有完整的【降婁】與另一不知名字的仙權,身為四海賓服的天下共主,名匠偃師為他建造都城時,就使他與鎬京連為了一體。」李西洲道,「大約就像如今麒麟一樣,命脈與國相連,在他的都城、在他的宮殿中刺殺他,是件幾千年後依然匪夷所思的事。」
「……成功了嗎?」
「『歿』,就是死了。」李西洲道。
「哦。」
「但勝負確實未知,因為仙人台也只得這樣幾個字眼。所謂『冬至,王歿』,究竟是王與使的搏殺持續了整整一年,其間無人能夠插手,至冬方敗,還是穆王格殺了刺客,自己卻也耗盡了生命,在殘喘過春夏秋後死去,畢竟沒有答案。」李西洲道,「但有一件事是載於歌謠中的,比史書更可靠地流傳了幾個千年。」
她誦道:「《周風·鎬樓》曰:『鎬樓重矣,魚鳥依依;天有游女,不可思矣』。」
「……什麼意思?」
「我想,在穆王五十五年,西周的百姓們看見了兩個鎬京。」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