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打掃的緩慢,不少同袍的屍體已經沒了人樣,仔細整理之後方才放上車輛拉去一邊等待就地安葬。
另一邊的遼軍俘虜正被聚集,用繩索串了起來,大約有著一萬三四的樣子,龐大的俘虜群不得不讓齊軍專門派出兵馬看押著。
「……讓後面人加快豎起一些木柵,先將俘虜關進去,四周各部兵馬都出些人先看押著。」呂布藉著火光看著有些疲憊的士卒:「明日一早讓人先將他們送去後面,眼下還有仗打,帶身邊過於累贅了。」
黑紅兩色的旗幟在夜空招展,士兵提著橫刀持著盾牌在四周走動守護著,一身獸頭連環鎧的呂布行走在中間,抬頭看看夜空,沉默一會兒:「讓輜重營先弄個簡易的營寨吧,讓將士們修整一番,此時再如平日那般安營紮寨已是來不及了。」
身後余呈點頭一下,同幾個親衛說了一句,這幾人騎上戰馬向著後方跑去,此時,鈕文忠包紮好傷口,騎著戰馬過來,見著呂布的身形連忙滾落馬鞍,上前行禮:「拜見大王。」
「戰場上就別這般多禮了。」呂布搖搖頭示意他起來,看著肩膀處滲著血的白巾皺下眉頭:「怎地傷著了?」
「戰場上技不如人,讓個契丹禿子砍了一刀。」鈕文忠瞥眼看了看自己肩膀,撓撓頭:「剛才讓軍醫瞧了,沒啥大問題,靜養一些時日就好。」
看著對面自家大王神色放鬆下來轉身走著,鈕文忠連忙跟上:「大王,末將此來是有事情要說。」
向前走著的身影頭也沒回:「說吧。」
四周,一道道身影在忙碌的走過,有人將還完整的刀槍從地上撿起捆好,與人抬著走向一邊,鈕文忠看著人影走遠,低聲開口:「末將軍中的校尉完顏宗雋並不安穩,開戰之時不聽號令擅自跑去完顏宗弼的軍中不回……」
「此乃你軍中之事,你稍後行文一封交與軍政司即可。」
「……可是大王,末將要說的不是這事兒。」望著前方背影,鈕文忠遲疑一下:「非是末將要挑完顏長水的刺兒,只是末將總覺著他並不安分,先是我軍中校尉無故跑去他軍中,接著在戰時又拖沓攻擊,導致末將等人並未能突破敵軍封堵,總感覺……」,看眼前方身影並未有回應,低頭說道:「似是故意的一般。」
前方的腳步緩了一緩,呂布側首看他一眼,拍下他完好的一側肩膀:「這些事情不過是你臆測,某總不能因你猜測之言去懲戒他,許是他能力不足,卻是無法突破封堵。」,看著鈕文忠有些不甘願的神情笑了下,又拍了他胳膊兩下:「不過你想在戰場幫某的心情,某能感受到。」
受傷的將領笑了一下,呂布轉過頭:「今夜先這般吧,明日還要兵發臨潢府,你既然受傷……」,微微沉默一下,還是開口:「那明日就率部押著這些降卒迴轉就是。」
鈕文忠點頭應是。
不久,深夜之前,熱鬧了多時的戰場開始歸於寂靜,滿是血肉的場所,有不少幽幽綠光出現,黑暗中傳來咀嚼、廝打的聲音。
……
夜晚的幕布被東方的啟明掀開,龍化州與徽州交界一帶。
金陽照耀下的白雲掠過天空,放出光明的天際下,數百人的馬隊奔馳在原野上,一簇一簇的遼軍士兵在匯聚,經過一夜的拼命奔馳,心裡多少有了些安全感,放鬆心神的瞬間,疲憊與飢餓同時占據了身體,不少人拿出行軍乾糧放在口邊卻是咬不下去。
長時間的逃命讓靠著兩條腿跑路的人運動過度,此時就算是一份山珍海味在面前放著,也要等劇烈的心跳平復下去才能下嘴。
沮喪、不安、緊張在人與人的輕聲細語之間傳遞,這批總數不過五千餘人的兵馬相當一部分是李集的右領衛殘兵,其餘來自西北路招討司的瓊妖納延、來自左皮室軍的駙馬太真與駙馬蕭昱,乃至烏古敵烈統軍司敗兵、奚人與怨軍的潰兵都有。
這批人遇上李集與太真駙馬之後,都被其留下來,只是各軍之間所屬駁雜,背後站著的朝臣也不一,他也不敢真箇將他們打散編入自己的麾下,只是按照官職大小暫時組成一支支步騎隊伍,自己做個總指揮指點著這些人擇路逃跑就是。
都是被打的軍心士氣皆無的人,面對肯定要從後面出兵進攻臨潢府的齊人軍隊,他們這些殘兵敗將根本沒有一戰之力,更何況,現在要做的是先休息一下,不然李集懷疑這些兵將不等跑入安全的地方,就會一個個先累死當場。
休息的命令傳達後,不少潰兵當場躺倒地上,說什麼也坐不起來,有馬的騎兵下了戰馬,不停安撫著跑的口吐白沫的馬匹,待戰馬緩下來方才坐下休息,他們不少是從呂布沖陣之時靠近外圍的騎士,能夠活下來,短時間也不想再次面對那赤紅的身影,有年齡大些的升起離開軍伍的念頭。
東一群、西一塊的士卒坐在地上,圍城的圈子中間都是統兵將領的身影,李集沉默的吃著攜帶的乾糧,喝下一口冷水,旁邊,駙馬蕭昱用力咀嚼著肉乾,嘴裡含胡的嘀咕著:「也不知耶律大帥跑去何處,這一路走來收攏了不少人,卻是沒他的消息。」
「多半沒走這個方向。」駙馬太真用力咽下一口乾糧,沒用水煮過的軍糧有些干硬,剌嗓子:「就連祥穩也沒在這邊。」
「俺看著他了,之前跑向降聖州方向了。」瓊妖納延摩挲一下虎口,不再出血的傷處隱隱作痛:「敗的太快了,本來還想回頭去找他,沒想著回頭就看見左皮室軍的大旗倒了。」
「活下來就不錯了。」蕭昱轉眼看他一下,想起之前差點被戰馬壓在身下,不由激靈靈打了個寒顫:「老子可不想再見著呂布那廝了,回頭俺就申請調去西京道,離這邊遠遠的。」
「……誰還不是。」
有人嘀咕了一句,隨後這些湊在一起的將領沉默下來,半晌瓊妖納延開口:「若是聖上多派些兵馬過來,或許這一戰就不同了。」
「……沒用的。」李集終於開口,低垂著腦袋悶悶的說著:「除了人數多,軍心士氣差的太大了,軍中只怨軍還算可以驅使,其餘各部潰敗都甚快,不過幾個時辰就打成這德性,換了往日鏖戰在此,幾天之內休想打出個勝負來。」
「都怪蕭奉先那廝,若不是他袒護自己那戰敗的兄弟……」
「只兒拂郎!」李集不輕不重的叫了聲他名字,大漢住口之時,瞪他一眼:「閉嘴!」
說話的將領一縮脖子,隨即默默無言的吃著東西,其他人全當沒聽見,都是軍人,對天慶四年發生的事情也是清楚,更多人的心裡也在埋怨著,若不是那人袒護自己戰敗的兄弟,讓他無罪開釋,使得下面軍卒沒了死戰的信念,戰局也不會這般快崩潰。
當然,齊王呂布沖陣的作用他等也沒忘記,只是刻意忽略了那道火紅的身影,就如蕭昱所言,短時間內,沒人想要再次見著他。
一時間,中心的圈子沒了說話的聲音,只有竊竊私語從周邊傳來,隱隱夾雜著一些哭泣的聲音,有慌張的人抱著刀在呢喃自語,也有人神經質的靠在樹幹處蜷縮起來。
只是此時眾人疲憊不堪,沒有人願意在營中走動巡視。
不多時,放鬆了心神的潰兵開始相繼睡去,打鼾的聲音在這片臨時歇息地響起。
……
天光跳躍上雲海,金色的陽光轉熾。
嘩!
灌木叢晃動,面無表情的黑甲將領頂著幾根枯枝張望一下,呼出一口氣,身後還有一千五百人的隊伍,隨著他走出這片老林,使勁的吸一口氣,不少人在舉手加額。
「來人,去前方查探一下,看看走到哪了。」 有些無奈的說了一句,史文恭牽著馬走向一旁的石頭坐下,任自己的坐騎在身旁吃著嫩草也沒去管。
幾個軍中的斥候連忙騎著戰馬跑出去,有親兵拿出堪輿圖遞過去,史文恭只是揮下手:「都不知此處何地,要這東西做甚。」
抬眼看著天空飄蕩的雲層,嘆出口氣,夜晚趕路不是沒有過,卻是第一次在林中行走,本以為能抄近路去往戰場,哪裡知道在林中跑著跑著失了方向,如今出來更是不知身在何處。
麻煩了……
史文恭緩緩抬起手,塞入嘴裡一個干硬的飯糰,灌一口清水,使勁兒嚼兩下方才用力咽下去。
而在這些齊軍士卒用完早膳,正坐那裡一下下的點頭之際,一陣馬蹄聲將瞌睡踏碎,不少騎士噌的站起身,抽出刀兵上了戰馬,視野中映入三道漆黑身影的時刻,方才鬆懈下來。
是出去探查的斥候。
史文恭看著斥候近前,下馬,抱拳:「稟將軍,前方發現一部遼兵。」
史文恭眉頭一挑,站起身向前快走兩步:「多少人?什麼旗號?」
「不知多少人,小的從高處看,俱在休憩睡覺,各種旗幟都有,辨認不出到底所屬何部,只是看起來有些狼狽,不少旗子破破爛爛似是經過一場苦戰般。」
「休息、睡覺、打過仗……」史文恭摸下下巴處長亂了的鬍鬚:「遇見大王了?」,放下手大步走去戰馬那裡,翻身上馬,向後吼了一嗓子:「全體上馬,去叫醒契丹人!」
一眾騎兵早因走錯路憋著一股邪火,此時有了發泄的途徑俱是各自欣喜,紛紛上馬一抖韁繩,於奔跑中逐漸列成騎陣,馬蹄聲大作的朝著斥候所帶的方向飛馳起來。
而那邊正在酣睡的五千餘馬步兩軍遼兵毫無所覺,等史文恭部那如雷的馬蹄聲在百丈外響起,方才有人迷迷糊糊的坐起。
「殺——」
史文恭看著前方各自睡倒在地的遼兵,伸手舉起方天畫戟發出一聲大吼。
他身後的一千五百騎兵是經過精簡的,不少老弱之輩被清出馬軍之列,剩下的都是些精壯之輩,齊國又是以軍功立國,獎賞最重,早就渴望著廝殺一番。
而睡的正沉的遼軍士卒不少人正做著噩夢,被戰馬的蹄聲與史文恭的大吼驚醒,睡眼朦朧之中看著那持著方天畫戟的身影,後方一桿寫有齊字的大旗在迎風飄揚,頓時倉皇而起,口中「啊啊啊呀呀——」無意識的喊叫一番,拎著刀轉身就跑。
有將官正站在他前方,揉下臉,想要呼喊一番將睡著的人叫醒逃跑,冷不防被那人抬手,一刀砍在面門,鮮血飛濺,腥甜的氣息開始瀰漫,動刀使槍的身影在增加。
「給老子滾開——」
「你敢砍俺!俺要你命!」
「入娘的,你瘋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各種各樣的聲音在這片不大的原野上炸響,每個人都在奮力的向身旁的人揮動刀兵,濺在臉上的血水讓人神情越發的猙獰,越來越多的士卒在捲入其中。
「停!」
二十丈外,史文恭在馬上看的瞠目結舌,豎起方天畫戟高聲呼喊,一眾騎兵接連勒住戰馬,身子有些不受控制的向後仰了一下,站在原地有些傻眼的看著自己亂成一鍋粥的遼軍。
刀鋒頻頻反射著天際的陽光,殘肢、鮮血在不停濺射到周圍人的身上,李集睜開眼的瞬間看見有人衝過來,本能的一握槍,鐵矛衝著胸膛刺過來的同時,一把抓住矛杆,揮手一槍抽在人臉上,當下將人砸的昏死過去。
「怎生回事?!」
廝殺吶喊的聲音湧入耳朵,更多的是無意識的尖叫與瘋狂的嘶吼,清醒過來的右領衛大將四下轉著身子,群魔亂舞的場面映入瞳孔,遠處,那面飄揚的齊字大旗一同進入視線。
「將軍,將軍!營嘯,營嘯!」只兒拂郎拎著月斧踉蹌跑過來,他在將醒未醒之際被人在腿上踩了一腳,若不是反應快,此時已經是死屍一具。
「我看著了!」李集鐵青著臉說了一句,神情間頗有些悔恨。
該是在營中巡查一圈,將已經奔潰的士卒趕去一旁再歇息的。
自責一句,這員將領站起身子,放聲大吼:「右領衛的兒郎過來集合!防禦,防禦——」
後方,瓊妖納延、太真駙馬等將領亦是走了過來,聽著李集叫聲,嘴唇動了動:「李將軍,此時讓人過來會否晚了?」
然而就像是回答他一般,扛著右領衛旗幟的軍士在邊戰邊退,不少人從殺戮中相互配合著撤向李集身前,隨即按照平日一般,將這一圈將領齊齊圍起。
「……右領衛果然訓練有素。」太真駙馬驚嘆的聲音響起。
李集苦笑,哪裡是如此,分明是下面的兒郎做好了投降的準備,是以心裡那根弦還未曾繃緊繃斷。
只是這話,卻是無法與人細說。
前方,廝殺糾纏的身影越來越多,騎在戰馬上的齊軍看的目瞪口呆之際,也終於是明白髮生了什麼,史文恭一勒韁繩:「後退一些,莫要被這些瘋子卷進去。」
「將軍,此時不趁機殺過去?」
「殺去做甚。」史文恭冷冷看他一眼:「等著。」(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