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不因人的活動而有所消退,天光不因濃厚的雲層而照射不至世間。
齊軍入城的第三日,烏雲籠罩了上京的上空。
隨著日光的減弱,壓抑的感覺也浮上人的心頭,然而也是這一日,解除出入城禁令的布告從留守司中發出,城中百姓可以自由出入臨潢府,不再需要檢查記錄,只是城門關閉的時間比之以前提早半個時辰,然即使如此,對城內外的百姓來說也算是基本恢復了往日的安定。
不算上四處巡弋的黑甲侍衛的話。
眼下各處城門的齊軍士兵正在換崗,交接的是盧彥倫整合過後的南城兵馬,也是因為逃跑的人多了,這位新任的權上京留守張貼出募兵的布告,隨之而來的也有齊軍折衝府建立的消息,新任的折衝都尉孫延壽隨即開始整訓臨潢府原有士卒。
而城外的軍營也在青壯與齊軍士卒的修建中,不少在皇城中駐紮的軍隊已經搬去外面,這一調動在南城的百姓是見不到,卻架不住上京周邊的百姓眾多,有見個正著的將消息傳遞出去,引起了些許的談資。
隨之而來的,就是對當日潰敗之時,同著潰兵一起趁火打劫之輩的徹查。
這一次舉措來的十分之快,挾齊軍破城之餘威,這一次留守司中的官吏下去各處甚是配合,連同著整合的南城兵馬算是來了一次實戰,將城內不少好漢給抓個正著,有人試圖反抗被新投盧彥倫的移刺成砍死當場,讓城中的百姓一時間紛紛叫好。
民間對齊軍統治抵抗情緒的輕微衰退,雖是還有些牴觸,但也不似之前般強烈。
這倒是一個意外之喜。
之後的十餘日,差役、捕頭開始出現在大街小巷,巡弋的齊軍開始退出城內,街道少了士卒的身影讓不少人鬆了口氣,城中開始逐步恢復原有的模樣。
然而,上京本就是遼國最初的皇都,這裡的人自然有著一份屬於自己的傲氣,如今失陷於齊國,皇帝不再,總覺得心中缺了些什麼。
只是過了數日,城中不少人注意到,總有紅、黑兩色的布匹掛於城內一棵最老的古樹樹枝上,早晨之時迎風招展,看起來自是有幾分怪異,有人去找來差役將這些布拿去。
然而第二日又會掛上,一連數日惹的民心浮動,縱使有人在此守著,也總會有打盹之時,只是一睜一閉眼的當,那布匹就會顯於枝頭,不少人嚇的屁滾尿流,一時間在城內成為怪談。
也就是這個檔口,不知從何處開始有童謠傳出,漸漸滿大街的傳唱「布懸天命,兩口奪運,亂世齊興,九世皇都再添新君。」,短短一兩日內,好似瘟疫一般,滿城都有孩童在街上吟唱。
「讖語……」
盧彥倫站在留守司大堂,旁邊是新近投靠的移刺成,微微沉吟一陣,這新任的官員轉過臉看著那契丹人:「讓下面的人莫要去管,就當不知。」
移刺成低垂著頭,聞言看他一下,重新低頭應是,方自轉身要出去,後面傳來一句。
「讓人注意一下,莫要有借著讖語亂來的傢伙就行,其餘的莫要做。」
「曉得。」
雄壯的身影點點頭,大步離去。
……
風雲涌動,呈現波浪的雲層滾滾而去,耶律答里孛這些日子過的滋潤,肌膚越發的白淨,神態也從懵懂少女向著萬種風情轉變,她最近除了獲准可以在宮外行走,也時常去見趙昭容,兩個遼國女人在這換了名姓的皇宮中抱團取暖。
戰靴踏過青石磚道,橫刀在運動中不停與刀鞘發生碰撞,耶律答里孛讓開對方,看著他跑向御書房搖搖頭,不知道這個時候有什麼事情,隨後繼續朝著趙昭容的所在走去,她要和她說說外面的讖語。
余呈站在御書房外,看著跑過來的士卒撓撓頭,軍中難不成有甚急事不成?
……
天光傾斜,時間已至下午,月余的時間,齊軍大營內都在敲敲打打,拉起布帷的場地里,數名工匠正在忙碌。
有士卒好奇的想要探尋,被守著此地的陷陣營甲士攔下,暫時不許接近這邊。
這下引來更多悍卒將校的好奇,紛紛聚攏過來,吵吵嚷嚷的想要進去看看,那邊圍起的布牆倏然一開,杜壆、奚勝邁步走出:「都圍著做甚,該做什麼做什麼。」
「都散了,今日的訓練做完了就去加訓,明日開始訓練量翻倍。」
叫喊聲中,圍著這邊的一眾齊軍驕兵悍將頓時嚷嚷一聲「俺還有事先走。」「俺沒說要進去,是羅青漢說的。」「董仲孫,你個孫賊,站住!」,頃刻間圍觀的人做鳥獸散。
兩個領兵的將領對視一眼,笑著搖搖頭,轉身走了回去,圍起的空地中,一把龍椅已是雕琢完成,正有精通鎏金的匠人在坐著處理,王政懶散的坐在馬紮上,歪著頭,一隻手撐著望向那椅子出神。
「軍師,已經讓外面的人散去了……」杜壆走過來欲言又止,看坐著的青年仍是保持著姿勢不動,方才開口:「我等這樣瞞著大王行事能成嗎?」
「自然不成。」
天光照在鎏金的皮上,讓王政微微眯起眼睛,只是他懶得去動,低垂下視線:「如今城中讖語傳的猛烈,大王又非是聾子,自然會知曉,政以為最快今日、最遲後日就要傳召你我等人前去。」
奚勝圍著龍椅轉了兩圈,方才走過來:「軍師,大王若是問罪下來……」
「認。」簡短有力的聲音讓站著的兩個將軍對視一眼,王政終是動了一下,撐著膝蓋站了起來:「你我終是瞞著主君做下的事情,雖說是為大王考慮,然終究是走陳橋舊路,自然會為皇者不喜,之後只要把事情都推給政。」
抬起的眼眸中帶著一股亮光:「政來扛這個責任。」
風吹拂而過,四周的布帷一陣輕微的波動,做工的匠人忙忙碌碌仔細做著收尾之事,魁梧雄壯的身影看著那邊出了會兒神,隨後轉過臉,仔細打量下往日給他感覺的青年。
「怕會把軍師給壓垮。」杜壆突然笑了一下,似乎是想通什麼,整個人放鬆下來:「還是我和你一起吧,軍中之事只軍師一個可指使不動,杜某人似乎還有幾分份量,能頂上這個位置。」
奚勝皺眉,剛要開口,杜壆伸手阻止道:「我本是襄州被上官坑慘之人,蒙大王不棄,將我救出囫圇,又容我任性飄泊世間,渾渾噩噩混了段時日,才得片刻喘息……」
長舒一口氣:「在遼東我才重新有了些許目標,只是一直以來也是過的糊塗,若不是大王一直拉著,怕是杜某人早就不知在何處腐爛了。」
轉頭看向那閃現光芒的龍椅:「可惜不是純金的。」
「會是的。」王政抻了個懶腰:「也是時候讓軍中大小將校知曉這事了,不然就太晚了。」
奚勝嘴角動了動,有些無奈的扶額:「二位,別說的要去送死一般啊,大王縱使生氣也不過罵幾句,砍頭還不至於。」
「嘿嘿……」的笑聲在匠人不遠處響起,讓正在幹活的人抬頭奇怪看了一眼,瞥眼中間更加龐大的工地,方才搖搖頭繼續處理著手頭的工活。
他們這些人也在這軍營住了近月的時間,只是這些齊軍給的錢足,別說住在這裡、笑兩聲了,就是要他賣屁股……
那也要等他洗過之後,太髒有些不禮貌。
天雲漫捲,說話的三人自是不知道那邊工匠心裡轉著亂七八糟的念頭,只是欣賞著那邊新做的座椅。
然而也正如王政所料的,將近申時的時候,呂布召見的命令下來了。
……
留守司。
盧彥倫將手中的筆放下,將寫好的文書放在一旁,如今城中不少事務需要經過他的批准方才能施行,這等滋味這前遼的殿直尚是頭一次品嘗,也越發的對留守司用心。
「留守、留守。」外面回來的移刺成快步走進:「皇宮來人了,還請留守快些前去。」
「嗯?」盧彥倫抬起頭,隨即連忙站起整理一下衣冠,一伸手:「隨我來。」
匆匆而出。
……
季夏,天氣乾燥,蟲鳴之聲漸起。
西北的天空仿佛被人隨手塗了一層嫣紅,呂布背著手在御書房看著牆壁上掛著的名畫,只是眼神散亂,明顯是心不在焉,不知紙上繪的是什麼。
將近一個月的整頓,臨潢府終於是重新恢復過來,留守司中的盧彥倫做的不錯,接連推薦了許多漢、番之人,填補了留守司的空缺。
而上京周邊的其他軍州也相繼歸順,投降的官員保持不變,也是王政、盧彥倫等人的主意,先穩住這些新降之人,之後是否繼續任用,可以等一切都塵埃落定再行決定。
這也是呂布所熟悉的,當年兗州、徐州皆是倚重當地的士族豪門,只可惜,當年禮樂崩壞,人心貪婪不似立國之初,那些士族最終還是選擇了對自己有利的一面,全然不顧皇上還在受苦,若是……
「大王,軍師、杜將軍、奚將軍、盧留守等人到了。」
余呈的聲音自門外傳來,呂布雙眼隨之一定,瞥了一眼萬馬奔騰圖,走去桌後坐了,隨即開口出聲:「讓他們滾進來。」
「是。」
余呈在外應了一聲,隨後轉頭看向幾人,低聲快速說著:「大王並未真箇惱怒。」
雙手一推。
吱呀——
房門向里敞開,王政等人向他使個眼色,神色甚是感激,隨即低頭向里而行,沒敢抬頭看呂布,齊齊走去中間跪下,行大禮參拜:「臣,叩見大王。」
呂布向後靠在椅背,目光無喜無悲的掃過下方,未曾出聲。
幾個跪著的人悄悄對視一下,有些奇怪為何還不說話,然而也不敢抬頭,重新又伏低了一些。
「哼……」鼻子裡輕哼出聲,呂布敲了兩下桌子站起來,大步走出桌後:「大王?你等還當某是王?做什麼也不和某說一下,不如這個王位你們來坐。」
王政、杜壆、奚勝、盧彥倫也不分辨,齊齊開口:「臣不敢!」
「不敢……」呂布皺皺眉,背著手圍著幾人轉了一圈,又走去他們後方站住腳:「背著某在城中傳讖語、行鬼神之事,某看你們是敢的很。」
盧彥倫在其中低著頭無聲的砸吧一下嘴,沒去解釋自己未曾參與。
呂布又邁步走回桌後,一屁股坐下:「那布是誰放的?」
王政低頭恭聲開口:「斥候營軍侯時遷。」
「謠言呢?」
仍是王政開口:「臣等派親衛教會街上孩童,給他們每人十文錢讓他們出去傳唱,每教會一個孩子賞錢兩文,每唱一條街給錢十文,自有許多孩童去做。」
呂布看他樣子有些氣樂了,「啪!」大手往桌上一拍:「你現在倒是什麼都說了。」
「這等事情本就沒想著瞞的過大王。」王政抬頭嘿嘿一笑。
「誰讓你抬頭的,低下!」
王政連忙收了笑臉,將頭低下去。
呂布用手指戳著桌子:「還有誰參與此事了?」
後方杜壆、奚勝剛剛直起身子想要開口,呂布一揮手:「不對,某應該問,誰未曾參與此事?」
杜壆、奚勝又將身子躬下去,王政在前方眼珠子滴溜溜的轉著,盧彥倫則是緊閉著嘴,一聲不吭。
嘭——
「說話!」呂布又拍下桌子,一指適才作答的軍師:「王政,你適才不是挺能說的,現在怎地啞了?」
「大王息怒,余呈並不知情。」王政低著頭,雙手高舉,猛的匍匐於地:「臣等皆望大王登基稱帝,九州共仰,四海歸心。今時正是天命所歸,民心所向,若大王允臣一眾之願,則臣等必竭盡犬馬之力,助大王開創盛世,綿延福澤於後世。」
微微停了一下:「至於臣行此逼迫之舉,甘願受大王責罰。」
杜壆、奚勝也在後以頭搶地:「臣有罪,願受罰!」
盧彥倫也是一頭磕下去:「臣有罪!」
房間中一時間安靜下來,呂布在上方看著下面跪著的四人,手指極快的敲著扶手。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方才開口:「陳橋驛之事某亦曾聽聞,你等該不會以為某真不敢罰你等?」
「臣等不敢如此想。」下方四人齊聲開口。
呂布閉了下眼,睜開之時,敲著扶手的手指停住:「凡是參與此事者,罰俸一年,爵位盡皆褫奪。」
四人身形鬆了一下:「臣謝大王恩。」
「都給某滾出去。」呂布一揮衣袖:「十日內,別出現在某眼前。」
「臣告退。」
四個人緩緩從地面爬起,躬身朝後退去,隨即出門,最後方的王政將門一關。
余呈在旁擔心的看著幾人:「軍師如何了?」
王政回頭,臉上一片燦爛笑容,輕聲開口:「各位,還有十日籌備時間。」(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