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帝都,內閣首輔值房裡,張居正一個人默默坐在那裡思考著事情。
自從前兩日魏廣德和他見面,提起清丈田畝之事時,魏廣德就點出大明人口也是怪事,百餘年了,人口居然就沒有出現增長,其中暗示可謂非常清楚明了。
張居正自然知道現在黃冊存在嚴重失真,不過相對來說,他對事關朝廷財政的田畝更加上心。
再說,大明人口再多又如何,總歸是按照太祖定下的規矩,各府縣丁稅都是有額度的。
即便人口暴增,但丁稅還是要平攤下去,最後在清丈田畝後就直接彙編入一條鞭法之中,按田地收稅。
當然,人口如果清查一下也好,那就是可以攤薄平民的徭役。
畢竟,許多不在黃冊中的平民,就躲過了本該他們承擔的徭役。
但是張居正依舊不認為有必要如此,只是魏廣德提到幾年後,朝廷本就該進行一次大造黃冊的事兒,利用這個機會,把大明人口重新清查準確,並不會給朝廷帶來什麼負擔。
朱元璋制定了黃冊制度,可以說是大明立國以後執行的「最好」的政策,從洪武十四年,也就是公元1381年開始,每十年重新修訂一次黃冊,百餘年間從未間斷。
實際上,直到大明亡國,每十年一次的大造黃冊都從未中斷,不得不說是一個奇蹟,畢竟執行了二百多年,不管發生什麼大事兒,都未曾延誤。
而下一次大造黃冊的時間,就是萬曆九年,也就是公元1581年。
雖然魏廣德的提議,如果講真,並不過份,大造黃冊肯定就應該按照民間真實的情況造冊,但實際上因為大明財政吃進,每次投入到大造的經費其實都嚴重不足,於是就出現了各種問題。
是的,張居正清楚那些黃冊是怎麼做出來的,許多都是抄,抄過去的。
有些官員在抄錄的時候,還會注意把一些年老之人刪除,畢竟不可能有一、二百歲高齡的老者還能記錄在冊,但更多的人則直接原封不動抄下來。
這就非常可笑了。
至於最重要的,也就是各地生員們代替官員下鄉實際核查人口情況,也因為官府的補貼不能到位,讓那些生員都採用糊弄的辦法,根本就沒去鄉下實際核對、記錄各戶人口的變化情況。
這種情況下,就算上面有官員想要認真做事,把轄區內人口核查清楚也是不能。
他們拿到的生員報回來的數據,本身就是假的,還如何客觀編制黃冊。
朱元璋在黃冊制度設計上,花了很多心思,但無奈人民的智慧是無窮的,把黃冊制度直接給玩壞了。
我們舉幾個具體的例子,也就知道《賦役黃冊》是怎麼被玩壞的了。
比如有人叫張三,經商賺錢,於是就買了五十畝地,然後想逃稅。
他就可以給里長買二斤豬肉,請他把自己那五十畝地分出四十畝放在四十個窮人的名下。
這些窮人不識字,容易糊弄,填黃冊都是別人替他們填,一人多了一畝的稅,也不是很明顯。
這種虛報信息的方式,就叫做「飛灑」。
除了「飛灑」,還可以使用「死寄」和「投寄」的方式。
所謂「死寄」,就是同鄉誰家死絕戶了,田畝變荒地,不必納稅了,李四可以把一部分田地放他名下逃稅。
所謂「投寄」,就是當時讀書和當官的縉紳階層不需要納稅,李四可以把自己的一部分土地登記到他們名下,這叫「投寄」。
登記時可以虛報信息,登記後還可以篡改數據。
比如,李四在登記時,故意把家裡人口書寫錯了,家裡明明有五口人,寫成四口。
駁查人員一看這裡有錯誤,做個記號,讓回去改。
李四再拿到黃冊,把人口數改正確了,但同時把自己土地數據也改了,明明有五十畝改成五畝。
黃冊交回去,駁查人員再檢查,一看做標記地方的錯誤改正,其它信息已經查過了就不看了,李四成功避稅。
不但李四自己可以改,還可以買通別人改,甚至明朝就發生一個案子,運送黃冊的人員收了賄賂,車子停在路上好幾天,專門等著行賄的篡改黃冊。
除了虛報信息篡改數據,還有毀掉黃冊,讓你無據可查。
當時有個案子,管理人員被買通,把一個黃冊撕掉了幾頁,結果,這人離開玄武湖時被搜身查出來了,作弊失敗。
其實,張居正只是想讓地方上重新核查田畝,也就是和朝廷已經被玩壞的黃冊制度分離。
但是魏廣德想要順帶把黃冊也重新編制,事情自然就有些複雜了。
別的不說,就算地方上真的把數據報上來,還是真實的數據,但是黃冊到了戶部還有一道關口,那就是駁查。
黃冊上交到戶部後,中央需要派人進行數據審核,里冊縣冊府冊司冊進行橫向對比,十年前交的黃冊和新交的黃冊進行縱向對比,這個步驟就叫做「駁查」。
駁查由國子監的學生負責,一次駁查要用一千兩百名監生,花三個月時間完成,算一下平均每人駁查五十本。
但實際操作中,只有剛開始時監生們才認真完成任務,後來就各種磨洋工拖延工作,三個月拖一年,一年拖三年,三年拖十年,新一期黃冊交上來了,上一期還沒有查完。
再後來連人員都湊不齊了,監生們紛紛請假,什麼病假婚假產假守孝假,想方設法逃避勞動。
為什麼監生們不愛幹活呢?
因為待遇和工作環境太差了。
黃冊是不能交給監生帶回家去看的,得讓他們登上玄武湖,在黃冊庫房裡進行核查。
玄武湖黃冊庫房為了保密和防火,做了很多特殊設計。
庫房周邊環境潮濕,還不讓生火,冬天特別冷,夏天蚊蟲多,監生們在島上一干三個月,十有八九要生病。
又因為進出管得嚴,生病之後不讓隨便出島,不但沒法醫治,人死了屍體都運不出去。
可想而知為什麼到最後,大家都知道黃冊的貓膩,但誰都不願意去提,其實原因就在這裡。
實際上,這兩日張居正也找人商議過現在賦役黃冊的問題,但是無一支持他真正大造黃冊,實在是太麻煩了,上下的牴觸都會非常大。
都知道黃冊的問題,但是卻沒有一個人支持,皆因為深知其中厲害。
地方上不願意花這麼多精力去做,朝廷里戶部反應最大,理由也是一樣,沒辦法派出更多人進行駁查。
不多時,門外書吏進來稟報,魏閣老到了。
張居正起身,把魏廣德迎了進來。
一陣相互行禮寒暄過後,張居正直接就說道:「善貸,之前你提議借著這次打造黃冊的機會,釐清人口和田畝之事,難度怕是超過你想像的大。」
「哦。」
魏廣德被張居正叫過來,也在你猜測他的用意,沒想到居然是為了這個事兒。
「為何?再有幾年朝廷就該重新編制黃冊,叔大兄既然想著清丈田畝,何不藉此機會把魚鱗黃冊都重編一次。」
魏廣德繼續說道。
「善貸,你當知道,我所想清丈田畝,其實和編制黃冊不同,完全就是兩碼事兒,本意是要地方上白冊交上來,同時就是清丈豪強大戶隱瞞之田地,朝廷據此徵稅。 推行一條鞭法,平攤賦役,為百姓降低稅賦,同時還把稅由原來的實物變成銀錢,擴充朝廷國庫。
可要是把人口也引入其中,魚鱗黃冊的重編,上上下下反對之聲絕對不會小。」
張居正嚴肅說道,「其實我知你意,但是清丈之事本就影響巨大,若是再把清查人口混入其中,不僅下面會抱怨工作量巨大無法展開,甚至可能把清丈之事也耽擱了。
依我看,清查人口之事,還是以後再說吧。」
張居正算是擺明了態度,一開始他也沒答應魏廣德要清查人口,只是答應要想想。
結果和其他人商量後,覺得難度太大,所以果斷和魏廣德攤牌。
這事兒,不能做。
「朝廷增加投入呢?」
雖然張居正已經擺明了態度,但魏廣德還是想爭取一下。
「善貸,就算修訂黃冊,其實對朝廷財政也不會有什麼幫助。
畢竟,在簽章之後,還是只會有一部分丁稅編入鞭稅里,而丁役最後還是由地方上提調。
雖然新法允許赴役者以銀錢抵役,由官府招募人手充當。
就算是清查後增加一千萬,兩千萬人口,其實對於編入鞭稅的丁役依舊是不變的,最後都攤入田畝之中。
至於徭役,地方上自然也是輪流提調,他們抽人可不是按照黃冊進行,而是由甲長里長按戶抽調。
雖然我也很想讓黃冊準確,但反對的聲音太大,你我也不得不考慮其後的危害。」
張居正直言道,這根本就不是魏廣德想的,朝廷多花錢僱人的問題,而是麻煩,打破了朝廷和地方上潛規則的事兒。
『可是,如果朝廷不掌握真實的人口情況,地方上提調賦役時,難免發生許多亂像。
單就一個徭役,就能讓許多人家因此家破人亡。』
魏廣德嘆氣說道。
這還真不是魏廣德胡說,許多家庭就是因徭役制度而支離破碎,家破人亡。
追溯歷史的長河,徭役制度已有悠久的歷史。
所謂徭役,指的是國家無償徵用平民百姓服勞役,早在戰國時期,徭役制度就已經存在,到了秦朝,這一制度更是日益完善。
大體而言,徭役分為三種:吏徭、徒徭和民徭。
其中平民百姓服的是民徭,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徭役。
古代大型工程,往往就會大規模徵發徭役,其中不僅是為皇室修建宮殿,還有城市築城,河道堤壩,都是大量使用徭役完成的工程。
在明朝以前,百姓承擔的徭役還包括戍邊,也就是去邊境充當小兵守衛邊疆。
中國古代第一次農民起義,也就是陳勝吳廣發動的大澤鄉起義,直接原因是「會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斬」。
這意味著由於大雨導致道路不通,他們無法按時到達目的地,按照秦律,失期者將被處死。
可見,古代對於徭役的政策執行是很嚴酷的。
而在提調民力上,則基本上是鄉下士紳和甲長里長說了算。
士紳免役,本就被人玩壞了。
本來只是給了區區幾個名額,但實際上被他們無限放大。
最後徭役只能落到窮苦百姓頭上,雖然張居正的新法允許百姓納銀沖抵徭役,可百姓又有多少錢?
一個役,十人輪流和五人輪流,根本就是兩種概念。
朝廷不能掌握民間人口數量,在徵發徭役時難免出現不公。
而且,因為鄉下宗族勢力的影響,其中難免又有許多家庭因此背負上沉重的負擔,官府還沒有辦法核查。
要知道,服徭役是無償的,官府不僅不給銀,連吃食都得自帶,所以古代服徭役者是九死一生。
白天沉重的勞動,吃不好睡不好,就算染病也無錢醫治,可不就要人命了。
雖然九死一生或許有些偏頗,但服徭役者死亡率確實比較高。
猛然間,魏廣德忽然想到雍正搞出來的攤丁入畝,實際上張居正的一條鞭法,已經把部分丁役攤入田畝之中,但不是全部。
如果,把全部丁役都攤入田畝之中,國家需要人服徭役就直接花銀子,不徵發鄉間民夫,豈不更好。
反正大明劃分軍戶以後,也是相當於把過去徭役里的戍邊給分離了。
「叔大兄,之前你說的的攤入田畝的丁稅,如果我們把各府縣承擔的丁稅全部攤入田畝之中,又當如何?」
魏廣德開口道。
他現在不提清查大明人口數量了,而是要把人頭稅,徭役都貨幣化,攤入清丈田畝之中。
「嗯?」
張居正詫異的看著他。
於是,魏廣德就把他考慮的說了出來。
「如此,國家財稅盡出於土地,百姓有土則繳稅,無土則不必繳稅。
禮記有雲,有土斯有財,百姓無地哪來的錢財繳稅。
賦役盡出田畝,官府收取賦稅,地方需民力,大可花銀子僱傭,也不必打攪鄉間百姓,豈不兩全其美。」
魏廣德開口建議道。
「攤丁入畝?」
張居正低於一句,隨即微微點頭。
確實,魏廣德的話他覺得有道理。
百姓為了生活打工,不過是解決溫飽,根本存不下錢財,錢財都為地主所得。
按人頭徵稅,確實有些過了,攤入田畝似乎也不錯。(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