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商倚著馬車窗,一手撩帘子一手壓面紗,不住往外張望著這已是她最近養成的新習慣了。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sto55.COM無論去哪兒,凡是沒走過的路她總要一路看著,心裡才不算空落落的。
好在此時民風不拘束女子拋頭露臉,可惱的卻是道路不好:黃土路穩,可恨風沙撲面;石板路倒潔淨,卻得一路顛簸。唉,她好生懷念柏油和水泥呀。
坐在對面的程姎望著她,微微出神。
她聽苜蓿說,兄長們第一次帶嫋嫋出門,既沒去喧鬧繁華的坊市也不去看輝煌巍峨的宮城,而是叫人駕車緊貼著城牆內側走了一圈,足足花了好幾天功夫。每日都是微曦出門,至掌燈時分才歸,到最後一日伯母差點又要發火,好險忍住了。
「堂姊,你知道嗎。」少商忽從窗口扭回腦袋,笑盈盈道,「凡建都城,必要看一山二水三地勢。就是說,要背靠大山,水系廣茂,地勢平坦而雄闊。」最好還要前有關後有隘,方便屯兵存糧,繁衍人口。
程姎看她興奮的像個孩童,便笑道:「不止都城,你將來到都城外面看看,就知道那些世家豪族所建的塢堡無不是這樣的。」
少商一臉艷羨:「咱們家就沒有塢堡,阿父只是重建了老家的祖宅。」到目前為止,程家也就是個有人當官的地主老財格局了。其實想想自己簡單粗暴的用數字對那些家族做評估是膚淺了,還有很多邊際因素沒有考慮進去。
少商朝程姎做個俏皮的鬼臉,繼續探出窗去。
俯瞰這座宏偉龐大的都城,就是一個縱長方形,東西南北四面高聳入雲的厚重城牆,不平均的分布著十幾扇城門。至今,她還未出過城門。
程家發跡晚,就如家宅一樣,最中心最熱鬧的位置已叫別家占了,程家貨棧幾乎貼著城牆了,坐車要將近一個半時辰才到,還大多是破路,比她之前繞城牆都費勁。
設立這座貨棧自然是蕭夫人的主意,程家人丁少,不少俘獲饋贈堆積在家純屬白費,不如盤給商鋪得利;而且根據物價漲跌,可提前囤些布匹柴炭之物。簡單來說,就是披髮,囤貨,以及中轉之用。
主家兩位女公子大駕光臨,又是來清點貨品的,貨棧管事自然恭敬萬分,打開正面四扇連門,又領了十餘個奴僕等在一邊,活像鎮尾那間洗頭店的剪彩儀式。
程姎被顛的臉色發青,苜蓿恨不能將她整個人背下車來,不過程姎不願墮了蕭夫人的威風,強撐著自行下車,寒暄幾句後就打起精神,由管事領到後面去點貨了。少商不管這許多,她這幅小身板才剛養好,可不能再出錯了,便由蓮房服侍著在前堂坐下歇口氣。
摻了薑絲的溫熱酪漿幾口下肚,少商方覺緩過勁來,四下打量。
這貨棧的前堂中央砌了一座龐大的方形土燒火爐,融融的向屋內散著熱氣,少商獨坐上首。看看左邊,七八個貨棧仆眾跪坐成一排,神色殷殷,再看看右邊,宅邸隨行過來的奴婢跪坐成一排,情狀切切。她心中大樂,這排場學生會主席換她都不做呀
少商正想起身,誰知外面忽響起吆馬勒韁聲,隨著一陣輪轂滾動之聲,只見一輛四四方方華蓋錦覆的輜車停在貨棧門前,兩匹膘肥體健的高頭大馬不住的嘶啼,鼻孔噴著白茫茫的氣息,兩個身著緞襖的童子躍下車來侍立在兩旁,後面是一位長身玉立的華服公子緩緩下車。
少商眼皮一跳,這貨怎麼來了。
其中一名童子上前,大聲道:「我家公子遠遠望見這裡的徽記,敢問可是曲陵侯程將軍府上所設貨棧因路途遙遠,預備未足,想討要些炭薪。」
少商沉著臉,一言不發。一旁的副管事看了,以為是小女娘羞怯,便小跑到門前,高聲回道:「可是錦陽坊袁侯府邸的車駕天寒地凍,公子不如進堂歇息,仆這就去預備。」那馬車上也有明顯的家族徽記,久居都城的老僕自是認得。
誰知袁慎既不上前也不說話,繼續閒閒的立在馬車前,目光卻看向堂內,有意無意掃在某人身上。少商咬咬嘴唇,這是上門討債來了。
袁慎見少商裝傻不表態,秀麗的長眉一軒,抬步就要進貨棧;此時少商豁的起身,拱臂作了個揖,強笑道:「原原來是袁公子,距上回家宴已數日不見了。家兄十分惦念公子,不知何時有機會再度詩歌唱和」媽噠,她編不下去了
那副管事流露出讚賞之意,覺得自家女公子話聲得體,姿勢優美,態度不遠不近,不像都城裡的那些小女娘,一碰上善見公子就跟狗熊遇著蜜糖般。
袁慎笑意盈盈,道:「女公子怕是弄錯了,那日子肅賢弟說要下回再議的是賦,不是詩。」他故意在最後一個字上頓了頓,意有所指。
少商壓住一口老血:p
袁慎見她不說話,又上前一步道:「聽子肅賢弟說,女公子不也十分喜愛蒯通之賦麼」
那副管事連同周圍一圈仆眾都望向少商,n臉敬仰。
大家心道:外面都傳夫人的么女被葛氏養壞了,如何粗鄙蠻橫,沒想卻能與才名滿都城的善見公子共論辭賦,果然龍生龍鳳生鳳,根子好,怎麼也壞不了
少商被眾人看的臉上發燒,恨不能把袁慎抓來打一頓七傷拳,肚裡不住的大罵:什麼快通,我只知道申通圓通中通以及狗屁不通行,她知道這廝的意思了
好漢不吃眼前虧,她閉了閉眼,認慫了:「公子說的對,是賦,不是詩。」最後幾個字,她幾乎是擠出齒縫的。
袁慎知其服軟,笑的春意盎然,更映的唇紅齒白,人如美玉。這笑法太違規,把一直坐在車駕位置的中年漢子嚇了一跳,跟隨自家公子這麼多年,真笑假笑他還是分得出來的。他連忙去看那立在堂內的女公子,果然如雕如琢的一位小小美人。
這時副管事適才派下之人已扛著一大包細炭回來,那中年大漢躍身下車,拎過麻袋道了聲謝,又奉上一囊金錠為資。副管事連連擺手道:「這麼點拙物,倘若要了公子的錢,主人家還重則老奴,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那中年漢子便收回錢囊,誰知袁慎卻還不走,側頸遙望前方,然後再頓頓的看了眼少商,這才拱手告辭。
人走了,餘波蕩漾。那副管事不住讚嘆袁慎果然風儀軒朗卓爾不群云云,其餘仆眾也都竊竊私語,或讚嘆或景仰。
少商低頭沉思。
她覺得自己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急需修正。思忖片刻後,她問那副管事:「咱們這貨棧左右分別是何人家,平日不知可有來往」
那副管事答曰:左邊是一間制橘皮醬的老鋪,常年給都城各大食樓供貨,右邊也是一家貨棧,不過囤積的是木材石料之類的建造營生,之後便是一條巷子直通城牆了。
少商心下明了,然後就說要四處看看。
沒逛兩下,她就屏開貨棧里的奴僕,只帶了自己的婢女往那後巷走去,說是要看看左右風光。走到巷口處,留下其餘健婢,又往前走十來丈,果然看見一個突兀的拐角,少商再留下蓮房和阿梅,並吩咐倘聽我呼聲,立刻來令大家來尋我。
扭過拐角,只見袁家那輛華麗雍然的輜車赫然停在那裡。袁慎披著一件雪白的毛皮大氅,雙手籠著一尊小巧的白玉暖爐,手指纖長如玉,仿佛與那玉爐不辨彼此。
他面帶微笑的站在車前,靜靜等候,那兩個童子和駕夫都不知避到哪裡去了。
貨棧坐落之處本就僻靜,這條巷子更是
冷清無人,少商冷冷的看了他一會兒,徑直走過去,隔著至少三米的距離,才站住:「袁公子有何見教」
袁慎這次也不繞彎子了,直問道:「女公子是否已向桑夫人傳話。」
「沒有。」少商乾脆道,「我本就不想替你傳話。」
袁慎生平甚少發怒,卻也不免暗暗生氣:「既然如此,那日為何答應在下。女公子可知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道理。」
少商睫毛都沒動一下:「我食言了,又如何。」你還能打我一頓怎麼的。
袁慎皺眉,仿佛第一次認識眼前的女孩,細細打量了她一番這樣溫弱纖嫵的長相,卻生了這樣乖張邪僻的性情,估計整座都城也找不出幾個了。
其實他也不是非傳那句話不可,不過久等數日卻無音信,就猜到她根本不打算信守承諾,然後一陣氣憤,反而卯上了。
盯著程家門宅的隨從今日一早來回稟後,自己就顛簸車馬跟了一路,其實不過就是要當面質問一番。事到如今,他自己都分不清究竟只是想替尊長分憂,還是氣不過這狡獪美貌的小小女娘。若叫同儕們知道此事,定要從朝堂上一路笑到陛台下的。
袁慎仔細想了想,認為不能只有自己不痛快。
於是,他沉下臉,幾步逼近少商,冷聲道:「世上之事,不過懇切相求,威逼,利誘,這三樣。既然女公子不願好好的說話,在下也有別的法子」
少商嚇一跳,連退幾步。她自覺和袁慎是同齡人,可一旦兩人走近些,就立刻能感覺到這青年身高和氣勢的壓迫。適才他一靠近,她立刻聞到他身上隱隱淡然的松枝薰香,發覺仰脖才能正面交談。
她自然聽出了袁慎話中的威脅之意,這也是她所憂之事。自己只是個毫無社會資源的小姑娘,這袁慎卻是個已混跡朝堂宮廷數年的了得人物,倘若真惹惱了人家,他心胸狹隘起來,一定要報復該怎麼辦
少商正憂,誰知袁慎臉色一轉,又笑道:「說起來,都是在下的不是,平白叫女公子傳話。不如這樣,在下薄有微名伎倆,倘若女公子替我傳了話,將來我願替女公子辦件事,以作回報。」
少商有興趣了:「什麼事都成」她聽他話音趨緩,心思就又活絡了。她不是趙敏郭襄,一定會好好使用這個承諾。
袁慎見魚已咬餌,笑道:「自然。除去忤逆謀反,背信棄義,不能娶你,這三件事外,其餘皆可。」
少商正要點頭,聽到最後一點時險些沒噎死:「你」
她小臉漲通紅,惡狠狠瞪著袁慎,像頭小狼似的。她又不是真不懂事的小姑娘,會聽不出這句話純屬調戲逗弄。她忍怒,冷笑道:「公子大約平日裡奉承話聽多了,我何時何地說過要嫁你我勸公子清醒些,莫把人家的客套當真了,還真以為自己是星宿下凡」
話還沒說完,袁慎叫微笑著截斷:「原來女公子不曾有此念想,那可真叫在下吃驚了,今日見面不就是女公子引在下來的麼。」
少商的面龐快燒起來了,連連跺腳,氣的都結巴了:「你,你胡言亂語什麼,明明是你」
「倘若女公子對在下並無念想,那為何要先答應再毀諾,不就是想吊著在下,好引在下前來相見麼倘若女公子真不想和在下有瓜葛,那為何不痛痛快快向桑夫人傳了那句話,從此你我二人井水不犯河水」
他說的好有道理,我竟無言以對。
少商呆住了。倘若她不是當事人,沒準也會覺得這是釣凱子的手段。
袁慎見女孩呆若木雞,再不復適才那副高傲譏誚的模樣,很是出了口氣,可轉眼間又覺得她一臉茫然,甚是荏弱可憐。
他心中一軟,溫言道:「你究竟為何不肯傳話給桑夫人,莫非有難處。你好好說與我聽,看看我能否幫上忙。」他想到少商幼時殊不容易,也許內宅婦人間有不為他所知的隱情。
不過這樣善解人意的話倘叫別人聽見,估計上至三公九卿,下至門下賓客,都會驚掉下巴,他袁善見居然也懂得憐香惜玉了。
誰知這話一問,少商更加呆滯了。
難道要她說:其實也沒什麼原因,只不過她從小就性格惡劣,不愛助人為樂,扶老奶奶過馬路對她而言屬於天方夜譚,就是黑板擦掉在面前她都能踩著過去。難得見義勇為一回,這不就掛了嗎,穿來這破地方把成長的苦頭重新吃一遍。
「又或者,你擔憂那傳話之人與你叔父叔母不利。」袁慎看女孩怔怔的出神,聲音更柔軟了,「這你也可放心,前塵往事都已過去,長輩們都歲數不小了,如今不過是故人的牽掛之情。」
所以那什麼憂傷的蘭台城南的宮殿不是講建築物而是講感情噠少商這下不但茫然,還尷尬了。只恨當初怎麼不多問程姎幾句。
不過少商為數不多的優點裡,有一點很值得誇獎,就是講道理。她踟躕了片刻,組織好思路,這才開口:「是我的過錯。」
她的確錯了。
她沒有調整好自己的新身份,還當自己是那個1800線的小鎮姑娘。上輩子自己父母皆無,伯父只是個芝麻綠豆官,所以她可以耍賴,可以反口,可以做很多不上道的事。
可現在不行了,程老爹至少在全國範圍內屬於中上等官員。何況這裡重信諾,輕生死,舉孝廉,倡忠義,在這個沒有科舉制的年代,德行特別好的人甚至會被直接授予官職不管這德行是真是假吧,至少社會風氣如此,自己居然頂風作案,當面毀諾
少商平復好心情,恭敬的舉臂一揖,道:「公子行事精細,想來也聽說過我家的情形。」老規矩,都推給葛氏吧。
「我自小就怕是非,多做多錯,不做不錯。我並不曾結識過公子,那日驟然相見心中好生忐忑。為著快些脫身,才胡亂答應公子的。事後想來,不是不曾懊悔過。」
少商一臉誠懇,字字句句甚為真切。
「適才袁公子一番教誨,叫小女子恍然大悟。受人之託,忠人之事。這樣罷,我今日回去就給三叔母傳話,袁公子不用謝我,也請原宥小女子的無禮。此事就此了結,如何」
當初她浪子回頭要好好讀書,之前混道時的同事不是沒去學校找過她,當初校領導都被她要和往事一刀兩斷的決心感動了,拿出同樣的勁頭,袁慎未必會揪著不放。
袁慎神色淡然,沉沉道:「倘若我以後還需你傳話,該當如何。」
少商滿腔真誠好像被當頭打了一棍,這貨居然不感動
她強忍著吐槽,答道:「若三叔母不介懷,以後公子還要傳話我自不會推託。但若三叔母不喜,那」她一臉正色,「那我自得以長輩為尊。如若這樣,那以後我與公子,就江湖不見罷。」
說完如此正氣凜然的一番話,少商大大鬆了一口氣,頓覺得自己的形象都高大了不少。然後也不等袁慎答覆,十分端正的躬身行禮,扭頭就走。
一直走到那突兀的拐角處,她始終沒聽見身後的響動,她沒忍住回頭看了眼,卻見那袁慎一動不動站在原地,因隔遠了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余巷子裡的寒風吹動他鴉羽般的長髮,微微拂動。
少商搖搖頭,深覺這貨段位有點高,看著清俊斯文,卻是個切開黑,變臉如翻書,實在不好相與,還是早溜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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