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都城裡報信的人還沒回來, 靈堂已經設好了。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sto55.COM
崔侯哭的幾次昏死過去, 少商就讓侍醫熬了碗厲害的安神湯,哄著哭的頭暈眼花的崔侯喝下去,只說那是提神醒腦的補藥, 這樣他才能打起精神料理霍夫人的後事。
將沉沉睡去的崔侯託付給奴婢照看, 少商才去了靜謐的靈堂。
凌不疑早已屏退眾人, 獨自跪在空無一人的靈前, 背脊挺直如劍, 肩膀寬闊如嶺。少商忽然覺得眼睫有些刺痛無論災禍還是驚變, 無論悲傷還是苦難, 凌不疑永遠都像浩渺的大海一樣沉默,像巍峨的崇山一樣亘古不變, 讓身邊的人無比安心。
可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恐怕無人知道。
凌不疑回過頭來,面色蒼白, 睫如長羽, 眼中有種奇特的虛無孱弱。
他微微一笑,如同以往無數次那樣:「少商, 你是來勸我的麼, 不用了, 我都明白的。生老病死總是難免,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再親厚,再捨不得,也總有分別的時候。」
少商覺得他的話有些奇怪,便道:「縱然生離死別難免,可只要心裡有著惦念,無論是黃泉還是千里之外,都無改根本。人心易變,人心也難變。只要我心不肯變,管它滄海桑田,雲夢變遷,又能拿我怎樣」
凌不疑有些發怔:「真是這樣麼」
少商笑道:「你難道沒聽說過精衛填海,愚公移山,真遇上死心眼的,神仙來了也沒用」
凌不疑看了她一會兒,忽道:「既然如此,不如你我噬臂為盟如何」
啥少商倒退兩步。這是怎麼說的
時人對誓言看的很重,發誓的儀式經常要見點血,比如不久前萬老伯對蕭夫人發的那個要修身養性的誓,就一氣斬了七隻白羽大雄雞,九騅堂前的庭院被雞血濺的到處都是,青蓯領著奴婢們折騰了好幾天才將腥氣去掉。
不過牲畜血哪有人血高貴,所以好漢們多是咬破指頭髮誓的既然手指難逃厄運,臂膀也走不遠。
「那什麼,斬些雞鴨好了,不用噬咬臂膀了吧。」少商倒不怕發誓,但她怕疼。
凌不疑沒理她的抗議,輕柔但固執的將她拉到自己身邊跪下,語氣堅定道:「對著阿母,你來說,你對我永遠不會變心。」
少商警惕的往後仰了仰:「你少占便宜,我只能說若你不變心,我就不變心。」
凌不疑笑了,笑意中竟有幾分心酸,「好,你就這麼說。」
他的聲音就像往常那樣溫柔。少商抵賴不過,只能恭恭敬敬的在霍君華的靈前發誓「先靈在上,神明為證,小女子程少商在此立誓,若若」她睃了凌不疑一眼,「若他不對我變心,我也絕不對他變心。」
然後,凌不疑撩起她的袖子,毫不客氣的在她白生生的嫩胳膊上咬了一口;少商像碰上了牙醫一樣畏懼瑟縮,不住拍打他的背。最初的幾分僥倖心理和和對嚴重性的錯估在看見自己冒著血珠的齒痕時轉為勃然大怒,然後少商奮起吃奶的力氣,在凌不疑肌肉堅實的胳膊上也咬出兩排帶著血絲的印痕來。
凌不疑似乎毫無痛覺,看著齒痕的目光還頗有幾分不滿意,仿佛少商偷工減料,沒在牙齒上下足力氣,可是天知道少商用力到兩側的咬肌都酸痛了。
次日回家後,阿苧一邊給少商重新包紮臂膀上的咬傷,一邊搖頭,不過她很難得的沒把事情告訴蕭夫人,「剛沒了阿母,還有個凌侯那樣的父親,凌大人也是可憐。」
少商捂著仍舊疼痛的上臂,重重吐出一口飽含怨憤的氣息廢話要不是因為凌不疑剛死了媽,她怎麼會這麼忍他
霍君華的喪儀很隆重,皇帝幾乎是以自己姊妹的規制來安葬她。凌不疑自然是執親子禮,較尷尬的是崔祐和凌。一個是前夫,一個是沒能上崗的現夫,在喪儀上該如何安排主次呢。不得不說鴻臚寺的官吏們還是很有想像力的,他們讓崔祐頂了霍君華娘家兄長的位置,而讓凌益居於客席。
其實照少商看來,曾經的夫妻鬧到這步田地,幾與仇人無異,凌侯何必還要來參加喪儀呢,皇帝又不待見他。
不過少商顯然低估了凌侯的抗打擊度,出殯那日,他不但來了,還帶了凌不疑的繼弟,甚至裕昌郡主也以凌家未來新婦的身份陪在一旁。凌益原本想站到凌不疑身旁去,不過被忍無可忍的吳大將軍用胳膊撐到一邊。
少商在心中不斷冷笑。礙眼的前妻死了,大權在握的長子可以回家了,還有剛加了官秩的次子和郡主新婦,好個枝繁葉茂蒸蒸日上的凌氏一族
最後凌益還是匆匆走了,因為崔侯從頭到尾哭的不管不顧,淚水流的昏天暗地,差點連站都站不住,還得凌不疑攙扶著才能上馬車。在眾人頗富深意的目光下,凌益終於戴不住溫文儒雅的面具,尋了個藉口挪到人群後面去。
臨走前,凌益對來找少商告辭,一旁的裕昌郡主卻細聲細氣道:「可惜了,原本過幾日就是君侯大人五十整壽的,家裡都預備好要設宴,如今卻」
抱著兩塊半金磚的未來凌郡馬立刻躬身柔聲道:「多謝郡主惦記吾父。父親半生勞苦,從不曾真正享過福,家裡原本想藉此回壽宴好好教父親高興高興,可惜不過有郡主掛心,凌家上下感激之至。」
裕昌郡主看著小郎婿俊秀的面孔,嬌聲道:「你說的什麼話,難道我以後不是凌家人,何必這麼見外」
少商冷眼看這兩人猶如做戲般的對答,臉上卻故作吃驚:「哎呀,我竟全然不知,該打該打了。五十歲可是大壽了,君侯理當好好慶賀一番,可是」
凌益連連擺手,一臉謙和道:「死者為大,子晟的母親剛走,家裡正是悲傷的時候,我怎好意思大擺宴席。」說完便帶著次子和裕昌郡主離去。
少商在後目送,心中又是一陣冷笑。悲傷拉倒吧
霍君華既死,凌不疑理應守孝三年,皇帝自不可能將婚事也推後三年,便告示左右原定的婚期不改,要讓養子熱孝成婚。皇后不無惋惜的對少商道:「如此一來,你們的婚儀就不能大大的鋪排了。」
少商指著擺滿了半間偏殿的錦緞金玉,笑道:「娘娘還想怎麼鋪排啊,給我添了這麼多嫁妝,家裡擺都擺不過了。」
此時已距婚期只剩一旬,皇后依依不捨的將少商連同添妝一同送回程府,還勒令凌不疑遵循禮數,不許偷跑過去見人。凌不疑拉著女孩的手,把她看了又看,萬難捨得分離。
皇后忍不住笑道:「別這麼沒出息,以後有一輩子的功夫看她呢陛下找你,岑安知在外頭等半天了,你還磨磨蹭蹭的。就要守孝了,你得把手上的事理好了再交出去。好了,趕緊把手鬆開,少商該走了」
少商坐在皇后親賜的步攆上,回頭看向長秋宮高高的宮階,皇后含笑站在當中,遙遙朝她揮手。凌不疑則被兩個小黃門攔在一旁,只能戀戀不捨的眺望漸漸走遠的一行人,金紅色的夕陽將他的影子拖的長長的,綿延的方向指著心愛姑娘離去的背影。
要出上西門時,少商遠遠看見二公主與三公主,還有一身騎裝貌似正要出宮的三皇子,同胞三姐弟似是在爭執。
「這麼點小事你也推推拖拖的,若不是二姐夫略感風寒,不能出門,我們也不會找你啊」三公主跺腳生氣。
三皇子難得提高音量:「我已經說了,太子兄長找我辦事,這幾日我得跑一趟紅柳營,審幾個人。事出緊急,我這就回府去收拾行李,哪有功夫陪你們去祭靈」
二公主在旁勸胞妹:「好了,你別為難老三了,他素來有一說一,看來是真有急事,我倆自己去也是一樣的。」
三皇子匆匆一抱拳,扭身就走,三公主猶自憤憤,絮絮叨叨著不滿,二公主勸都勸不住,直到少商走近時還聽三公主在埋怨:「老三自小就是這麼六親不認就算有要緊事,對我們說兩句好話又有何妨哼哼,早知道那年他風寒高燒,我就往他湯藥里多放兩把黃連」
少商走下步攆,笑著向兩位公主行禮,起身時收到二公主要她帶開話題的眼色,便打趣道:「咦,原來三皇子也風寒高燒過麼,進宮這麼久,我一直聽人說三皇子自幼體健,小病不生大病從無呢。」
被皇帝和越妃好好收拾過的三公主顯然脾氣好了許多,至今沒再為難過少商,只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老三又不是神仙,哪能不生病,小病還是有的,不過大病麼誒,二姊,是不是就那麼一回啊」
二公主回憶片刻,失笑道:「還真被你說中了,仿佛就那麼一回。」
三公主冷哼:「活該春寒料峭的,我們還在屋裡捂著爐火,他就跑出去瞎瘋,身上的衣裳都被雪打濕了一半,活該高燒」
少商心下一動,試問道:「請教兩位殿下,這是哪年的事啊。」
三公主不耐煩道:「你問這麼多作甚大約是十一,嗯,十二年前吧。」
二公主搖搖頭:「不對,是十三年前。那年戰事稍歇,父皇要為早早過世的大父大母行祭祀大禮,一過元宵就帶著我們去了冬柏陵園,老三就是在那兒病的。」
少商心裡隱隱有個念頭,可若有似無的好像濃霧中的影子,能看見卻抓不住。
二公主奇道:「你怎麼問起這個來了」
少商乾乾一笑:「妾也就隨口一問。」
回了程府,只見蕭夫人已將府邸整頓一新,里里外外都預備好了不久之後的婚儀。
想到女兒就快出嫁,程老爹十分惆悵,長吁短嘆的好像被人追債,蕭夫人倒難得和氣,不逼著少商讀書寫字,也不指摘少商睡懶覺發傻呆了,什麼都順著她來。
有幾回少商覺得她似乎想對自己說些為婦之道,可惜氣氛怎麼也不對,往往是蕭夫人在少商屋裡坐了半晌,母女倆相對無言,然後就到用飯的時間了。
最後蕭夫人似乎想通了,對少商道:「算了,當年出嫁前,你外大母倒是對我嘮叨了半天,可我依舊弄的雞飛狗跳。子晟是個有成算的,你不用怕這怕那,有些事自己琢磨著來比別人告訴你要強,何況我也不是什麼能稱道的新婦。」
少商覺得很有道理。
蕭夫人和青蓯夫人忙著籌辦少商的婚儀和嫁妝,程府上下的日常瑣碎照舊由程姎打理。
程姎看少商閒的無聊,有時會招呼她一道看帳問事有少商在,看帳本時她連算籌都不用了,堂妹用眼睛掠過一遍數字,直接可以心算出答案給她。
這日她領著少商查點家中空置的房屋,堂妹看她東看西摸巨細靡遺,便道:「反正沒人住,辦婚儀時賓客也不會往後院沖,你這麼費勁幹嘛。二叔父好容易回來了,你們父女多聚聚才是,回頭等你出嫁了,想跟叔父好好說話都未必能了。」
程姎笑道:「阿父不是大伯父,不論是訓斥還是誇獎都能說半天。阿父回家那日我們父女倆就把話說完了,後來只能幹坐著瞪眼了唉,還是算了。」
她又讓奴婢細細查看牆壁屋頂有否漏水發潮,「等辦完你的婚儀,接下來就是大堂兄和姁娥阿姊的婚事了,還有二堂兄的過繼之禮到時總得把鄉里的族長耆老請幾位過來吧,這些空屋可不就有用了麼。與其大伯母日後忙的不可開交,不如我先歸攏起來」
看程姎忙的灰頭土臉,少商低聲道:「幸虧家裡有你,阿母有了個大幫手。」
程姎回頭笑道:「大伯母能幹的很,也就是這陣子幾樁事擠到一塊了,不然她和青姨母料理起來綽綽有餘,也沒我什麼事。」
少商嘆息。好吧,蕭夫人沒有疼愛錯人。
兩姊妹領著奴婢們來到一間格外精緻的閣樓,裡頭擺放了各色各樣的樂器,琴,蕭,塤,笙,鼓,長笛,短笛,二十五弦瑟,五十弦瑟甚至還有一排規格較小的黃銅編鐘。
少商欽佩道:「這裡原是大父的屋子吧。」
程姎:「正是,大父沒過世時就愛在這裡待著不過大母不喜歡這裡。」
廢話,丈夫整日沉迷音樂不肯理睬自己,程母會喜歡這裡才有鬼
「這是什麼腰鼓麼。」少商指著角落裡的一個漆黑的圓形小鼓,兩旁垂下寬寬的帶子。
程姎看了看,遲疑道:「嗯,應該是鼙鼓吧,大伯母頭回帶我來時說起過行軍打仗時用以規整兵卒,便是騎在馬上也能敲打的。」
少商走過去,以掌擊打鼙鼓,鼓身發出低沉深遠的響聲,隱隱震動心底。
這夜,少商滿頭大汗的醒過來,她看著自己發抖的手指,一旁衣架上閃著金色繡紋的大紅嫁衣壓的她喘不過氣來,十二位最好的宮廷繡工花了整整一個月功夫做成的頂級華服,卻讓她驚懼難言。
呆了半晌後,她披衣起身,小心繞開熟睡的蓮房,獨自走到庭院中。
夜深如淵,夜涼如水,她漫無目的的走了一圈,不自覺的回到白天來過的那座閣樓,走近程太公的樂室。
她抱著那面鼙鼓,向窗對月而坐。
第一掌擊下,遠方有萬馬奔騰,蹄踏如飛,地動山搖;第二掌擊下,雪亮的刀劍露出鋒刃,將士搏殺間血肉橫飛,金戈之氣令人窒息;第三掌擊下,蒼鷹飛翔在高高的蒼穹中,晴空如洗,毫無一點陰霾;第四掌擊下
少商將發疼顫抖的手掌蓋在自己的眼睛上,淚水無聲的划過面龐。
她終於知道自己為何總是無緣無故的憂慮,總是莫名的做出防備之姿。事情其實早就擺在她面前了,她能感知到不安,卻無法訴諸於口。
人生猶如匍匐在海邊的沙粒,浪頭一個接著一個拍打過來,不論是緩波白沫還是滅頂巨浪,除了硬著脖頸承受,貌似也別無他法。
少商放下沾滿淚水的手,挺直背脊她不能光坐著哭泣,她從小就不是坐以待斃的人,她還有很多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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