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爺，早。」
「今天來這麼早。」
「嗯！今天參加項目討論會。」
昨夜春雨傾灑，梧桐樹下積水倒映晨光，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枝頭嫩綠枝丫翩翩搖曳。
鄒靜怡無視等在會客區的幾位創始人，只朝前台女同事甜甜一笑，腳步輕快穿過大堂乘坐電梯上樓。
公司上班時間九點，實習生十點到即可。
但今天已經是實習期的第二個周一，前台投資部門月中項目早會，要交首周實習作業了。
時間飛快轉眼而過，她也在被動中飛速適應，摹仿老員工的樣子，嘗試著融入這裡。
「還有兩個實習生同學沒到？不等了，開始吧。」
會議室里部門同事齊聚，文娛組MD苗楠就坐左側上首位主持會議，網際網路創新組VP周維相對而坐右側首位。
幾位正式員工靠前四位實習生在後，攏共十個人。
鄒靜怡慢條斯理泡杯咖啡，捧著電腦推門而進找地方坐，小聲向相熟的廖妍和張有洲打招呼。
「誰先來？講那個遊戲陪玩項目吧。」
苗楠禮貌客套問了句，不等回應點名自己麾下員工。
上周鬧過誤會的眼袋男應聲而起，把幾張簡潔數據分析圖和大段文字內容投屏，口述講解項目情況進度。
鄒靜怡略感疑惑，張有洲恰好投來同款目光挑了下眉毛，廖妍專心傾聽根據所述內容記錄重點。
其他三位實習生狀態相仿，要麼手忙腳亂敲鍵盤要麼滿臉茫然不解，在校讀研期間老師們都強調作業PPT重要性。
實習過的企業盡皆如此別無二致，優秀可視化圖表代表基本審美與思考表達邏輯——就好像話都說不利索很難令人信服你是位正常人。
華爾街頭部投行里坐著大堆工作兩三年的分析師，因為做PPT不夠專業性被老闆噴哭。
而面前投屏顯示的只能稱之為圖片和文檔，實習生們通過眼袋男口述提取重要信息難度很大，好在大家逐漸習慣了各種反常。
與眾不同嘛，黛西總監第一堂培訓課就講過。
鄒靜怡力所能及緊跟節奏，胳膊突然被戳了戳，她順著廖妍示意看去。
只見前面一位正式員工背靠椅背蹺起二郎腿玩手機很是悠閒，能隱約看到手機屏幕時不時亮起五花八門的彩色圖案，像是遊戲過關動畫。
「總的來說，宏觀層面單身青年男女比例的加速增長，創造了社會化的『群體性孤獨』，社交剛需市場指數性增長。」
「微觀層面，伴隨電競產業高速發展，連通直播、短視頻等強關聯的泛文娛板塊發展，『比心』作為遊戲陪玩行業市場前三的初創公司，具備良好發展前景。」
眼袋男前後講了不過幾分鐘便結束，站在會議長桌前環顧四周，嚴陣以待等待同事們發起挑戰。
群體性孤獨。
哈佛校友前年發表著作創造的名詞，這位校友大佬目前在麻省理工開創了一個科技與社會文化、人類心理學的全新跨學科研究領域。
可見西柚投資理論涉獵廣泛，起碼能扯上幾句，張有洲連連點頭不知不覺挺直腰。
「這項目法律合規風險怎麼控制？」
蹺二郎腿的員工放下手機，率先質疑道：「我剛剛下載註冊帳號，在一個語音聊天房間刷了兩千塊錢禮物，五分鐘內收到12條私信，有四條索要我微信帳號，其中有一條問我是不是在魔都。」
「我上周申請註冊陪玩達人帳號，『比心』採取直播平台管理模式，以平台-公會-達人三級結構，在供給側嘗試ToB端採購，以簡化平台合規管控成本。」
眼袋男把手機投屏展示達人帳號主頁，上周他唱那首歌是申請公會考核任務，以及供給側直觀的運營流程。
平台管理公會，公會管理達人，將合規監管成本轉嫁給中間端，但平台仍然承擔主要合規監管風險。
二郎腿員工搖搖頭，沒有進一步說明事實上有兩條消息包括私密照片，詢問他是否在魔都那條內容用非主流字體招朴。
眼袋男靜靜等待幾秒並未多做解釋，大家都明白這個行業剛剛起步，監管政策尚不明確，如果聊就得上升到整個行業層面。
既然停在項目本身，說穿了不過是平台運營管理機制與成本，比對其他平台比心是業界前三。
鄒靜怡旁聽心中半是解惑半是惡寒，眼袋男上周是想用她的形象註冊人妖女號，顯然比男號更容易試探平台低俗內容邊界。
「假如一個陪玩服務到位我經常點她，時間久了我們自然而然加私人好友。客觀上越過平台中介抽成，交易終端模式還是C2C。」周維切換角度拋出觀點。
個人賣家對個人買家，雙方信息不對等平台從中撮合交易賺取差價。
那麼當建立穩定平衡對等關係，賣家不擔心買家賴帳，買家不擔心賣家跑路，還有中介什麼事。
品牌微信朋友圈營銷之於電商平台，固定路線順風車司機之於網約車平台，尤其遊戲陪玩商品具備情感屬性。
「比心陪玩業務分為技術需求和情感陪伴需求，比如英雄聯盟上不去分找陪玩、無聊找人一起打遊戲，兩種需求對應兩種消費場景。」
眼袋男切換投屏圖表：「情感需求用戶從低頻消費轉高頻消費，技術需求用戶為低頻消費。」
「兩種業務屬性兼具，低頻用戶越過平台交易動力較低；而平台針對高頻用戶設計刷錢等級、帳戶特權等方式，搭建平台服務環境。」
人為製造買賣雙方不對等，高頻用戶在平台是大哥，談笑間投訴陪玩。脫離平台一套微信刪除拉黑組合拳，他就是絕世冤種舔狗王中王。
大量沉沒成本投入之下，雖然C2C交易不可控性較高，但商品具備情感屬性正反兩面的正面是——聚合性。
買家賣家對陪玩這個小眾亞文化認同感、歸屬感強，約定成俗默認誰消費多誰是爹，消費多少是比較出來的。
按照這個邏輯，社會認同感顯著影響消費決策無需單做討論，平台本身就是個小社會，正如B站、絲芭傳媒。
「而且供給側產品具備批量產出能力，以我的帳號舉例，註冊、唱首歌、加入公會就可以『試音』接單，整個生產流程便捷成本低廉。」
眼袋男略過大家都懂得道理，從服務環境跳到產品供給，一句話終結問題。
新茶上市，在老嫖客（高頻用戶）眼裡，嘗鮮是一家店評分關鍵；而比心作為行業前三，陪玩能夠賺到錢，便幾乎能夠做到無限供應新茶。
正循環達成，高頻低頻雙殺。
「ok，了解。」
周維微微頷首，商業模式行得通行業前景有意思，關鍵在於投資後續能否退出-項目上市/併購-監管。
又繞回監管，消費組VP金秀抬手示意：「你加入公會的考核標準是什麼？」
「我放首歌。」
眼袋男倒吸一口涼氣，連通藍牙音響播放音樂。
「你從天而降的你，落在我的馬背上！」
鬼哭狼嚎歌聲嘹亮，鄒靜怡以手扶額掩飾抓馬心情，廖靜強行控制嘴角上揚。全程雲裡霧裡主觀思維離線的實習生們重拾判斷能力，這也太爛了。
「好的，可以了，供給端確實可以批量製造。」
金秀笑了笑，話鋒一轉：「但商品的標準化質量無法保證，無法工業化的手工作坊發展上限在哪裡？」
「未來監管如何據此判斷用戶和商家權益、以及平台的責任範圍？」
接連兩個問題，眼袋男氣沉丹田，再度組織語言做出解答。
包括鄒靜怡在內，全體實習生旁觀這舌戰群儒場面心生戚戚然，一月一次畢業答辯誰受得了。
儘管跟不上節奏聽不懂內容，大方向可以概括。
行業監管，平台商業模式，未來發展預期，整個項目就在各抒己見中迅速拆解清清楚楚。
一個項目接一個，每個二十分鐘左右。
張有洲感覺自己回到讀大學時第一次觀看辯論賽的狀態，輪到每位正式員工發言，他都想補一句——好哥哥說得對啊！
「可以，今天先到這裡各組自行討論，報投決會的項目下周五之前發給我。」
攏共三個項目講完，苗楠宣布會議結束。
沒有同事希望挨懟啞口無言，各組內部準備充分，基本可圈可點的項目才會拿到會上，只互相交流學習討論投資策略不做決議。
實習生們暗暗鬆口氣，精神消耗強度比跑半程馬拉松還累。
「稍等大家，幫我試下產品，感激不盡！」
金秀費力的把大箱子哐當砸到桌子上，周維痛苦的捂腦袋，苗楠無力拒絕。
比心這個項目上一輪投資方為網魚網咖，網魚網咖又拿了普思資本的投資，金姐姐跳槽前最後一個項目。
儘管是她自己不看好才幫忙從中介紹，但人情該承，苗楠帶領麾下兩員大將義無反顧衝上前，各自領到三瓶不同口味的五百毫升白酒並調查問卷。
「來來來，都別客氣，晚上回家自飲自酌賞月呀，分享給家人喝，送給朋友做禮物。」金秀笑眯眯講話漂亮。
實習生們將信將疑排隊領取，鄒靜怡皺眉觀察酒瓶上印著的『江小白』品牌名，廉價二字油然而發。
緊接著又有硬科技組同事分發運動相機請多多體驗給反饋，這個大家都想嘗試，但據說產品成本高，一組只發一個。
「這玩意都是工業酒精，嘗嘗口感可以了，喝多腦袋疼。」周維謹慎提醒。
去年夏天領投A+輪的項目，本想借用美團渠道做B端飯店推廣，折騰大半年發現沒那兩下子，正準備調整方向進C端零售。
相機什麼的送來產品測試還好，吃吃喝喝委實蛋疼。
「我們部門新奇體驗真豐富。」張有洲不以為然。
想到剛才令人記憶猶新的嘹亮歌聲，饒有興致把玩酒瓶，打算今晚回家就嘗嘗看。
「好小子，我喜歡你的熱情！」
周維當即一拍桌子雙眼發亮道：「你不用等到晚上現在就可以喝。」
「呃，這不合適吧？」
「親身體驗項目是盡調工作必不可少組成部分，你這是為工作奉獻啊！茶水間有三文魚和火腿肉，你去取來下酒。」
周維樂呵呵鼓勵，自己淋過雨必須得扯爛後來人的傘，簡直太期待周同學品嘗工業酒精了！
專業高強度項目會議氣氛轉瞬消散於無，絲滑切換進入潦草混亂狀態。
「周總，這酒嗆喉嚨。」
「別光喝酒吃點菜，酒配雪碧更好喝。」
「咳咳，周總，嗝，這酒兌雪碧確實好入口，但我喝了怎麼沒感覺呢？就是腦門有些熱，你看我臉紅沒紅。」
張有洲噴吐酒氣，周維嬉皮笑臉吃花生米，另有一位髮型三七分男同學手持一款運動相機拍來拍去，群魔亂舞。
居然還走位秀操作，希區柯克變焦手法！
「攝影是我的愛好，回頭找戰地記者（廖妍）切磋切磋。」三七分男同學甩了下劉海矜持表現特長。
鄒靜怡沉默無語偏頭看向落地窗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也沒有探索欲很旺盛，至少敞開這間會議室門放眼望去，對比起來自己蠻符合正常人標準的……
唐總出差京城遲遲未歸，組裡帶教老師不在，別的實習生都各回各組，剩下她和張有洲只好繼續跟網際網路創新組混。
而這位周總看起來格外奇特。
「喝點就行，別真喝多了，講一講你們的上周的作業。」
周維估計會間休息時間，拍拍巴掌抖落花生碎，重新挑起話頭：「你們做的圖表都不錯，比我強。」
「師傅，其實我感覺我們公司不在意這些紙面東西。」
三七分男同學坐回位置捧哏，自家師傅土木工程專業半路出家，不擅長文書工作可以理解。
「你感覺沒錯，我們不需要專門向誰展示專業性，把事情講清楚足夠了。對PPT這類消耗大量時間的基礎工作，必須得會，但可以不用。」
周維收斂表情認真指點道：「儘量少做PPT多發郵件，這方面也是一樣可以不用必須得會，全英文溝通沒問題是基礎。」
「收到，周總！老實說我寫郵件的時候，很多專業名詞和模型計算公式坐在電腦前愣個幾秒，才能想到對應中文。」張有洲無比贊同。
剛剛項目會議三位正式員工用實踐驗證了周維的說辭，西柚有資格一切以實用為主，屎上雕花再漂亮也是屎，玉石再原始也是玉。
鄒靜怡記到心裡，正式接觸工作內容初體驗挫敗與驚訝交織。
刷禮物扮演嫖…扮演用戶，下海去體驗陪玩，當場品酒小酌，總而言之上可侃侃而談行業宏觀，下可深入垃圾場翻找產品源頭，大開眼界。
「這些旁枝末節你們自己去學習。注意聽重點：之所以第一份作業是行研報告，是想讓你們明白一件事。」
周維清了清嗓子：「風投行業80%的投資人無法給予創業者正反饋，你們用一周寫的東西，創業者一個小時就能講清楚。那是他沉澱多年的人生總結。」
「所以不要隨意試圖模仿謝總站在上帝視角，這是我給你們崗前技術培訓的第一課和最後一課。」
周維神情正色，目光審視望向鄒靜怡：「看過黑幫港片嗎？大佬只有一個，其他人各司其職都是門徒。」
「懂了。」
「下課，有洲下午放假回家睡覺。靜怡要不要來點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