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客氣嗎?
沈心被謝景行一頓高強度輸出得略感尷尬,含糊應付道:「這家企業募集資金的核心是想增加一個集成電路材料的科研中心,以及擴大電鍍液及配套試劑的產能。」
言下之意你說的這些都不重要,原版招股書吹牛逼沒問題,就是這樣寫的。
「光刻膠行業技術跨度大研發周期長,從產品設計到正式投產要2—5年,適度的預期規劃在合理範圍內。」
何川作為股權融資業務資深VP更懂專業知識,及時攬過話頭救場往回找補:「這家企業的電鍍液產品在集成電路傳統封裝領域達到了國際競品同等工藝水平,並且符合環保大趨勢,你更新的時候可以多關注這部分內容。」
擁有國際競品同等工藝水平——在如今這年月的半導體業,這一句話足以,無論審核部門還是買方機構,都會對其給出足夠的寬容度。
可惜這份招股書不是真的,何川僅僅是給出一個充分理由。
謝景行只是笑笑,其實無需理由他也能接受這種浮誇寫法,因為現在國內市場風氣如此。
也許還是08年金融危機回國那批海龜帶回來的臭毛病,投行從業者是民工就罷了,這兩年投行本身也轉行當起了包工頭子。
從客戶那裡接到活轉手外包出去,招股書法律部分丟給律所,業務與技術、募投包給諮詢機構,投行正事不干圍著客戶跪舔拉項目。
但問題是國外律所承包一份招股書賺多少錢,國內律所賺多少錢?
國外中年級律師靠寫招股書天天吃牛排喝紅酒,國內有投行當二道販子從中狠狠抽傭壓價,承包部分招股書的中年級律師過年能吃上頓餃子就不錯了。
而且自從取消了律師考證券從業資格的硬性規定,投行自身做股權融資業務的金融民工會為了寫招股書專門考律師從業資格,律師卻不一定會為了寫招股書專門考證券從業。
這部分法律業務愈發魚龍混雜,人家律師就一外包,能做到一分錢一分貨都是良心商家。
再加上諮詢公司外包的『業務與技術、募投』部分也整不明白,多方拼盤攢出來的招股書低級錯誤頻出,令人看了辣眼睛。
直到審核監管部門徹底被惹毛了接連槍斃多個IPO,行業風氣才稍有好轉,今天上午研究所大佬分析宏觀形勢講到的金融改革便將上市問題包含在內。
幾位帶教導師挑選考題時沒考慮過實習生看能明白招股書過度誇大的問題,或者說能看出問題的已經去真刀真槍寫招股書了,不會出現在這裡抱著份『培訓專用版』招股書過家家。
所以當謝景行指出問題,沈心驚訝之餘又很不自在,她的保薦代表人身份像遭到了職業道德質疑。
「你有半導體背景或者寫過招股書?看來明天得讓帶教老師們對伱提高評判標準。」她半真半假的扯開話題。
謝景行搖搖頭:「我大學在淡馬錫實習時的帶教老師告訴我,每一位金融從業者都是雜學家,所以有一點初步了解。」
「謙虛,光刻膠技術涉及材料、物理、界面力學等多專業學科,很多資深寫行研的VP都搞不清楚產品技術特點。」
何川同樣大感驚奇的說道:「我聽說你們中間有一位本科化學專業的吧,他怎麼沒和你一起負責業務與技術這部分。」
「……他有別的分工。」謝景行懶得解釋宋安梨和齊天對調分工的破事。
有原版招股書打底,更新『業務與技術』部分對專業知識需求不算很高,他上輩子看過的大量相關商業計劃書、行研報告之類的知識儲備足夠。
馮爍提供技術支持,金融基礎更紮實的齊天配合他這樣的工作效率會更高,畢竟主要內容是吹逼展望未來……實在沒想到宋安梨唱了這麼一齣戲。
沈心目光來回打量:「常威,還說你不會武功。」
一個人負責『業務與技術』兼具『募投』這兩塊業務工作量太大了,謝景行的表現顯然不是無知者無畏,所以是自信?
何川對此深有體會,出於好心想要幫忙出謀劃策:「從哪個方向更新企業發展預期投資亮點你有思路嗎?」
「環保,你剛剛說過發行人的電鍍液產品工藝符合環保大趨勢,我還看到發行人有一套自研的環保清洗劑的製備應用技術。」謝景行已有定計。
既然確認招股書統一風格往大了吹,那他也別藏著掖著,給大傢伙一點點來自十年後的環保震撼。
沒有比環保發揮空間更大的概念了,絕對的政治正確和絕對的未來科技希望,搭配起來便是絕殺。
「……很好,環保大有可為。」何川表情古怪腮幫肌肉顫抖。
他不覺得能分辨出招股書『募投』水分有多大的謝景行會看不出來所謂的『環保'同樣水分十足,那麼便說明這小子絲毫沒有灌水說瞎話的心理負擔。
剛才指出問題只是做確認。
沈心腦筋轉動很快跟著反應過來,胸口淤血積鬱,搞了半天她白浪費表情了。
她正準備說點什麼,謝景行接了通電話抬屁股走人,幾分鐘後去而復返請她跟何川去茶水間幫助實習生們答疑解惑。
布隆德的瑞典手工巧克力,cova的甜品糕點……
沈心摩挲著造型花哨鑲嵌鑽石的雞尾酒飲料水晶杯,胸口處的積鬱淤血不知不覺間散去。
這杯子是英國的一個小資牌子,她買了一支擺在家裡酒櫃中,這裡有一套。
「其實……你真不用這麼客氣。」她越看越覺得謝景行還蠻帥的,為人淳樸憨厚平易近人。
「我客氣嗎?」
「你太客氣了。」
「那我就不客氣了?!」
謝景行回頭看向樊浩楠說道:「浩楠,你有什麼不懂的趕緊向沈心姐請教。」
「馮爍、齊天,大家邊吃邊對一下進度。」他幾個實習生丟了個眼神。
趙夢澈當即坐到何川身邊:「川哥你嘗嘗這個馬卡龍還蠻好吃的。財務這裡有一項表明收入與『錫球』產品銷售價格波動強關聯,但『錫球』產品的毛利率較低,對價格影響有限……」
斯坦福呆愣愣旁觀茶水間內熱熱鬧鬧的場面許久,直到手中撒著黑松露的冰淇淋融化,泛著微涼的粘稠奶油粘到指尖才回過神。
他嘴唇蠕動遲緩低下頭停頓幾秒,然後三兩口將冰淇淋咽進肚子裡,舔了下手指:「媽的,還挺甜。」。
佝著腰湊近人群擠到沈心旁邊,大聲加入交流。
馮爍被擠得腰疼,偏頭看見他脖子漲紅積極熱血的樣子,忍了忍沒好意思出言提醒,不著邊際挪動屁股轉向安全方位。
下午茶吃了半個小時,眾人對接完進度,全部返回辦公區工作。
謝景行和樊浩楠一左一右把沈心夾在中間,對面的何川也是如此,被趙夢澈、斯坦福倆人盯防。
只缺宋安梨一人,她肚子貼著暖寶寶在會議室里喝熱水。
「你沒問題吧,少喝點。」沈心謹慎的提醒道。
謝景行端起威士忌酒杯抿了一口:「這是發動機燃料,下午犯困提神。」
「感覺你們從國外回來的人風格都有點彪悍。」沈心把他當做同級同事般吐槽。
「如果說程式設計師的生產力是美女前台,那我們這行的生產力就是咖啡加菸酒法力無邊,華爾街特色吧。」
謝景行說的風輕雲淡,實際上都是血淚史。
他上輩子讀完研在華爾街工作了兩年才回國,並不擅長寫什麼招股書,主要做壓力更大的二級市場大眾商品期貨中的原油、鐵礦石、煤炭等能源品類交易,回國接管太禾才專做一級市場業務。
影視作品《華爾街之狼》對金融從業者的描述有誇大,但對二級市場從業者而言誇大不多。
懟草亂交之類的事的確是部分二級市場從業者減壓的方式,喝酒抽菸太常見了排不上號。
七八十年代的華爾街臭名昭著人渣集中營,八十年代末進入九十年代才逐漸轉為精英白男的籠統形象,怕被認為不自律中午都假模假式的吃健康餐,晚上回家嘎嘎旋炸雞熱量炸彈。
國內在這方面就好上很多,男女同事在會議室演點人民喜聞樂見的小節目都能迅速傳遍整個圈子。專業能力弱不要緊,道德操守遙遙領先華爾街同行。
…………
「川哥,你能再講一下自研光刻膠產品產業化風險的主要因素嗎?」
「沈心姐,我們這邊的聲明簽字頁有變化嗎?」
「馮爍,你查一下陶氏上半年的幾筆併購對封裝材料的具體影響。」
有兩位資深同事幫忙工作效率陡然上升,眾人到傍晚七點鐘差不多完成了三分之一工作量。
斯坦福負責的風險因素部分完工,開始主要負責文字彙總排版校對,馮爍抽出身機動打雜哪裡需要哪裡搬,被使喚的頭昏腦漲。
齊天負責的財務組還有的忙,越忙活越蒙,趙夢澈眨著清澈且愚蠢的大眼睛幻想著能在十一點前回家。
宋安梨肚子不痛了,可她下午挨罵也不虧,她真插不上手『業務與技術』這部分,只能幫忙對下數據查查底稿,當個花瓶賞心悅目,讓謝景行忙累了抬頭看兩眼換換腦子。
七點半,幾位帶教導師陸續從獨立辦公間裡走出來下班,路過開放辦公區都會問幾句進度。
研究所大佬單獨拉著謝景行聊了好幾分鐘,毫不掩飾欣賞之意,看的斯坦福眼珠子發綠,馮爍莫名菊花一緊。
蘇禾倒是有點不乖,借著問進度的由頭輕飄飄對沈心露出個燦爛笑臉。
於是等她走後,沈心隨即表示她得下班了,何川見狀也反應過來說他晚上約了女孩相親。
「我點了外賣,吃個晚飯再走吧。」謝景行百忙之中抬起頭提議道。
他的工作量最大,才完成了不到三分之一。
宋安梨跟著響應:「對呀,沈心姐你們吃過晚飯再走吧,今天下午辛苦你和川哥了。」
其他實習生紛紛贊同,熱情地將沈心摁回椅子,每個人都有點臉紅,除了馮爍。
這貨嚷嚷著相親相個鬼的親,他微信里一百多個單身姑娘,只要川哥一句話,小弟給你組個女團來點攢勁的節目。
赴湯蹈火啊川哥!
何川被一句台詞鎮住,半推半就坐回工位繼續幫忙搬磚。
「沈心姐,你幫我看下發行人境外資產部分的法律問題,我看底稿里有更新過。」謝景行確實不客氣了,直接指揮道。
沈心的心裡這個氣,何川有相親藉口都留下了,她也只能奉陪。
還好謝景行點了桌魔都老字號餐廳王寶酒家的螃蟹宴聊以慰藉,加班就相當於平時預約去店裡吃螃蟹花的時間了。
開開心心吃完晚餐,沈心自我安慰著擦擦嘴角準備下班回家。
謝景行抬起手腕看時間:「八點,現在是下班晚高峰堵車,我叫兩輛網約車送你們吧,你們先看會兒電影等車來,正好消食。」
「對啊川哥,你剛喝酒了不能開車。」馮爍好心提醒。
沈心惡狠狠瞪了眼何川,嘴角抿著笑說道:「不用了,我們自己打車回去就好,還有飯錢我來付吧。我們都參加工作多少年了,你們才剛進社會,錢都是父母辛苦賺來的。」
「對對,我們來付。還有大家剛來不知道,你們沈心姐可是兼職影評人,公司里出名的文藝電影骨灰粉,每年閱片量幾百部,電影就不看了。」何川笑容訕訕後悔得想抽自己嘴巴子。
都他媽怪鬼迷日眼的馮爍忽悠他,說什麼螃蟹和黃酒最配,姑蘇的拆蟹姑娘一口吳儂軟語那叫一個柔。
現在又裝上好人喝酒不開車了,他想開車撞死這貨。
那個趙夢澈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居然會唱兩句崑曲,這會兒小臉蛋紅撲撲裝上不好意思了。
他算看出來了,這屆實習生個個都身懷絕技,群眾裡面有壞人啊,其中最壞的那個就是……
謝景行跟何川對上眼神微微頷首,笑著舉起手機屏幕里正在播放的電影片段示意:「這部電影的導演是《巴黎夜未眠》的克勞德·貝里導演,他生命中的最後一部作品。」
「只有導演剪輯版,沒過審上映,我的一位電影發燒友朋友買下了這部電影全部版權,以後都不會公映。」
「?!」
眾人瞠目結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