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明玉京,十二樓五城。
天上突然多了一道彎月,與閬風城齊平,只略略矮於明玉京。
明玉京一側那質樸的草廬中,夫子灑掃了庭院,又為他種下的果蔬澆了水,這才坐在庭院中的桌案前。
他一邊備註文章,一邊時不時抬頭看向草廬以外,似乎是在等候什麼人物的到來。
此時已然是冬日,就連明玉京也下起了雪。
可夫子這草廬中卻不曾有片雪沾染,氣候也十分溫潤,昨日還有一場蒙蒙春雨。
便一如太玄京中那一座四季如春的書樓。
夫子就在這春日裡面種下了很多果蔬,也如許多歸隱田園的讀書人一般,平日裡批註典籍,自給自足,自得其樂。
照在明玉京以外的十二座樓閣,四座仙人城池,乃至四百八十座仙境的殘月灑下清輝。
夫子目光偶爾警過這月亮,眼神深邃,卻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並沒有等候太久。
自那草廬以外的雲霧裡,走出一個黑衣的人影來。
那人頭戴高冠,身穿玄衣,目光如炬,眉心還有一道熊熊燃燒的火焰印記,似乎要燒卻一切。
他來到這簡陋的草廬門前,並未貿然闖入,反而極有禮節的敲了敲竹門。
夫子站起身來為此仙人開門。
那仙人走了進來,就看到院中種下的果蔬,搖頭道:「何須自己去種?
勞心勞力,諸多仙境裡有不少仙果仙蔬-—----倘若你想要吃些凡人的風味,閬風城中也有不少,你只需知會武懸凰一聲,他自然會為你送來。」
夫子請了那仙人入座,只搖頭說道:「尚有餘力,就自己種一些,我在人間書樓的時候同樣如此。
那時,我在修身塔前還有兩畝田地,養活了我與我那十二位弟子。」
仙人頜首,笑著說道:「能吃到夫子親自種下的果蔬,你那些弟子倒是頗有福氣。」
夫子微微嘆氣,白皙如同嬰兒的面容上露出一些愁苦來:「當我的弟子沒什麼好的,有人死在了人間,有人被鎮壓封印在真武山里,有人斷了臂膀,有人被迫與心上之人兩隔,還有人終日不語,我這老師-—---也已經太久不曾看見他們了。」
那仙人聽到夫子的話,道:「以夫子之能,倘若想要見他們,只需去一趟人間便是,天上其實也沒什麼好的,又何須留戀這一處草廬?」
夫子聽聞此言,坦然搖頭:「我不能回人間。」
「倘若我回了人間,那沉睡、閉關的天帝就會醒過來,他如今還不能醒來,還需再等些時候。」
仙人聽聞此言,沉默下來,直至二三息時間之後,他才夫子說道:「你是學問之師,是人間之師,也是人間唯一一聖,你為人間守住明玉京,已然是天大的功勞,你也如你那四弟子一般守住了本性—·—.-只是,夫子——-人間與十二樓五城的差距,並非是一尊天帝、一位夫子能夠彌補。
你身在天上,人間學問傳承就會慢下來,儒門也越發衰敗,最終靈潮到來,人間終究會再度敗給天上,大秦都、太玄京也終究會敗給明玉京,又何須這般頑抗?」
「若是人間那些所謂強者不負隅頑抗,不做無用之功,人間死傷會少上許多。」
夫子哈哈一笑,看著那些人說道:「你們這些天上仙人,總愛說些胡話。」
「我且問你,仙人劫掠人間已久,太梧朝也好,大伏、大秦朝也好,又何曾屈服過?
倘若人間真沒有了敢向仙人拔劍拔刀的人物,人間就已徹底死了,人間生靈就會變成這地里的果蔬,任憑他人採摘、吃掉。
人間那些凡人也會變得和閬風城中的凡人一樣,壽不過三十載,徹徹底底變成你們的血食,這才是人間真正的沒落。」
仙人反問道:「現在的人間,就不曾沒落?」
「跋扈將軍,被我斬殺於中神海畔,夫子那位十二弟子也成了魔頭,終日瘋癲,不能自已。
青城山被我仙人推倒,陳霸先那一輪殘魄就只能留在斬龍台中,成為孤魂野鬼。」
「幾次靈潮,人間太多強者都已經成為一坯黃土,於人間再無益處。
哪怕是那禹先天,有氣吞天地之志,有登臨明玉京帝王位的野心,可最終如何?
他在仙人面前落敗,從千年難得一遇的明君,變為了昏庸君王,整日裡搜羅人間天上之典籍,甚至特意擄去了弱水樓樓主,生下了那可見天上仙人仙術的皇子,意圖想要參演天上仙術。
妄圖以這些微末小術擊敗仙人,實在是令我發笑。』
「夫子,天在地上,人間本來就是天上的附庸,你們又何須這般頑抗?
便是頑抗,也並無結果,無非是殺一些微末的仙人,至多殺一些府仙罷了,
又能如何?
天上多的是仙人,死一兩個其實也無妨。」
「人間也多的是凡人,世世代代、生生不息,無非是死的早一些罷了,
夫子何必介懷?」
夫子仔細看了這仙人一眼,忽然感慨說道:「太帝,你越發無恥,身在天上,站在高處,你卻只能夠平視明玉京,你未曾將人間的生靈當成生命,
甚至不曾將明玉京以外的仙人當做生靈。
等到天帝不得不醒,我會第一個殺你。」
「夫子也開殺戒?」太帝哈哈一笑。
夫子道:「罪當誅者,自然該殺,我平生殺過兩人,也懂如何殺人。」
「哪怕殺了我又如何?」太帝站起身來:「人間只有一位夫子,可天上仙人眾多,夫子殺我必有破綻,我死了自然會有人接任太帝之位,可如果夫子死了,人間可否會再出一位夫子?」
夫子突然想到一位少年來,搖頭笑道:「有何不可?」
太帝嘴角露出一絲笑容,搖頭:「人間只會有一位夫子,而人間其餘人物哪怕是多一些掙扎也無濟於事。
這一次靈潮,禹先天會死,大燭王會死,那所謂天下九甲會死,虞乾一更要死在靈潮之前。
還請夫子仔細看看,人間如何被仙人的潮水淹沒,如何被絕望鎮壓。」
他說完這番話,背著雙手,就要走出這一座草廬。
夫子卻為他倒茶,挽留說道:「太帝何不稍作休息,再行離去?
人間正有一場大事發生,不如與我一同看一看?」
太帝有些好奇的轉過頭來,卻見夫子為他倒了茶水,又將二人的杯盞挪到桌案邊緣。
他在桌上倒了一灘清水,又向著太帝招手。
太帝上前幾步,低頭看去,忽然面色微變。
只見那一灘清水中倒映出一座高聳的山嶽來。
那山川頂峰屹立著一座輝煌的廟宇,廟宇中此時閃耀的金光正在褪去,
緩緩顯露出一些蹤跡來。
太帝還不曾察覺。
監察天地的天上三星,驟然之間自天穹深處再再升起。
那天上三星照出點點星光,直直落在那一座廟宇中。
於是太帝就親眼看到,那些星光照破金光,直落入大雷音寺。
他看到一位銀袍的少年,正從金身蒲團上站了起來,
直至此時,整座天穹都轟然而動——·—·
「人間多出一枚道果——-天上三星竟無絲毫所覺,此時這一枚道果還被煉化!」
十二樓五城中,有仙人奔走疾呼,有仙人低頭撥開雲霧看一下凡間,也有仙人怒目以對:「未受靈潮養育便誕出道果-—----此乃逆天地,淫巧所得,快些抹除!」
白玉京、天鏞城、昆宮、玄圃城、承淵山上,不知有多少仙人張目。
十二樓中,有不少樓主站在樓閣之上、光碧之堂、瓊華之室,皺眉之間注視著人間那白衣的少年。
「陸景。」
西樓樓主水雲君皺起眉頭。
他曾攜半座西樓下人間,最可惜因為天地排斥,那些仙人不曾發揮全力西樓損兵折將,他也不曾殺了這陸景。
一別二年,水雲君再次看到陸景,便發覺這陸景元神上縈繞著的雷霆元力,也感知到了當陸景現身,天上照起四道帝星星光。
不知何時,這人間白衣少年,竟然已經登臨雷劫三重,成為純陽天人,
凝聚出二十萬道雷霆元氣,映照四顆帝星!
「便如我所言,此子不殺,必成天上大患。」
水雲君喃喃自語,旋即他眉頭舒展開來:「只可惜吞了這不在規則以內的道果,天上三星所熔的天地規則便饒不了你。」
「三星直落,又有八顆守闕—————-也好。」
此時這草廬里,太帝忽然抹去桌岸上的清水,他抬頭看向夫子:「夫子在代為遮掩?否則人間誕生了一枚道果,那三星何至於察覺不到?」
夫子搖頭:「這一枚道果可歌可敬,本身便是為了人間而誕生,三星察覺不到其實也算正常。」
太帝拂袖,冷哼道:「這陸景煉化了一枚道果,也省得我天上仙人前去殺他,他若是死在三星化身,死在八顆守星星光照耀下,那一枚道果偉力自然歸於三星,也算是為天上做了嫁衣。」
夫子身前桌案上的清水被太帝抹去,夫子索性輕輕彈指。
明玉京之下,濃厚的雲氣緩緩散開,天關天闕籠罩下的朦朧也逐漸變作透徹清晰。
夫子就這般看著人間,輕聲對太帝說道:「不如你與我一同來看看,陸景這位我書樓的執劍先生,究竟死還是不死?」
太帝先是一愣,旋即大笑出聲,上氣不接下氣道:「夫子!這陸景修為是有精進,可他終究不過是八境純陽,天上三星、八顆守闕化身並非是什麼仙人化身,而是天地的化身,他明悟了天地之真,可斬仙人,可並不代表他能夠斬去那天地規則之化身!
夫子,陸景死還是不死又何須多想?」
夫子端坐在草廬中:「曾經你下界去想要殺陸景,卻被崇天帝與大燭王逼退,不得不立下天上西樓下人間的賭約,陸景未死。」
「那水雲君帶了半座西樓風雨下人間,陸景依然未死,太帝——--你先仔細看看再說。」
太帝收斂臉上的笑容,他也低頭看去,卻見那大雷音寺上籠罩的金光已經全然散去。
買了三星的光輝越來越熾盛,照遍了大雷音寺,也照遍了人間。
那些修為高深者,俱都看到三星的光輝直直壓下,壓的這些能夠看到三星的修行者喘不過氣來。
無數人驚異於三星驟然降臨,甚至三星星光前所未有的熾盛於是他們紛紛轉頭看向那三星星光最為熾盛之地,正是大雷音寺。
真武山中,養鹿道人轉頭看著身旁的真武山主。
真武山主緊皺著眉頭,他不再講授玉清真經,站起身來前去真武山上的一片桃林。
那桃林上方,也有星光照落遠處,星光照出一個人影來,這人影虛幻,
卻坐在一處石頭上抬頭看著天空。
真武山主匆匆趕去,卻見百里清風不知何時也來了真武山上的桃林。
他解下腰間的紅葫蘆,將其中的桂花酒倒在地上。
「我請你喝酒。」百里清風一頭銀髮配上他俊逸瀟灑的面容,令他有些出塵:「山主不喝酒,這一壺上好的桂花,便只你我同飲。」
真武山主手持拂塵,身上的道袍有些凌亂,嘆氣說道:「這陸景真是膽大包天,他自何處得來的道果?天上三星星光如此熾熱,只怕是三星化身也要降臨人間了。」
百里清風想了想,突然指點身旁一塊石頭。
那石頭頓時長出四肢雙眼,又長出一對翅膀,疾飛而去。
「看來這一枚道果在規則之外—-----這倒是奇怪,自我記事以來,人間從未在靈潮以外的時日誕生道果!
商晏在天上搶得的那一枚道果也是在靈潮時結果,被天上掠奪而去,奉於仙境之中,恰好被他撞見,是他的機緣。
可這陸景的道果———」
真武山主一臉愁容:「這可如何是好,人間好不容易有陸景這樣的少年人物,如今他卻作了大死!天地規則化身降臨,他又如何能活?」
百里清風又飲了一口桂花酒,轉頭看向那虛幻的人影。
那虛幻人影從石頭上站起身來,山上山風吹過,吹遍這一座桃花林,隱約間也吹出了那虛幻人影的輪廓。
人影似乎還極為年輕,相貌堂堂,他臉上露出些粉來:「你們惜命,
又不敢向這天地之力出手,哪怕這天地之力被天上所掌控,哪怕天上藉助這種規則,監察、統御人間,你們也自不敢出手,懼怕落得一個跋扈將軍、四師兄、觀棋先生的下場來。」
「既然如此,又何必這般作態?」
百里清風聽到這虛幻人影的訓斥,只搖了搖頭。
反而是向來如何的真武山主橫眉冷對,怒道:「若非我立下宏願,要守下這真武山,我又何須懼怕一個死字?
人生匆匆三百載,不過十萬餐,死又有何懼?便是放著我活,我又能活多少日?」
那人冷哼一聲:「你放我出來,我去助我那書樓先生。」
百里清風適時開口,搖頭道:「你是人間的魔頭,無論是天地強加於你,還是你自己走火入魔,這都是不爭的事實。
放你出來,你倘若發狂,招來大寒,只怕又要死數千萬人,我與真武山主俱都擔待不起這般的惡孽。」
「而且鎮封你,乃是夫子的意思,夫子不曾開口,沒有人會放你出來,
百里清風的話,似乎是令那虛幻的影子想起許多事來,他先是然,旋即顫抖起來:「我殺了數千萬人?」
真武山主、百里清風俱都不曾說話,
那虛幻的影子有些不知所措,風又吹過,吹出他緊皺的眉頭。
「既如此,難道要看著陸景死?」
真武山主嘆了口氣:「靈潮未起,天地之力仍然有序,能夠令三星化身現世,這規矩以外的道果罪責實在太大,你與我這些身在規矩里的人一旦插手,不需天上三星出手,都必死無疑。
我若死了,誰來守住真武山?」
「這山上究竟有什麼寶物,何須山主這般在乎?」
百里清風飲了一口酒,笑道:「我與陸景有舊,他曾經救過我那幾世的徒弟,所以我打算助他一助,若是真死了,還請山主幫我收斂屍骨,分別埋於常在山、燭星山、道臨山。
真武山主敬佩的看了百里清風一眼,低頭看著真武山上的大地,說道:「真武山還有大用,乃是此次靈潮重中之重,我若死了,沒了真武山,
人間就少了一半希望。」
「你這老道人,不過是怕死。」那虛幻人影似乎又忘卻了自己做過的事,站在一旁譏嘲道:「你已經苟活了二百六十年,數來數去,不過只剩下四十年好活,還惜什麼命?」
真武山主大怒:「你這魔頭,真當我沒有脾氣?」
他大吼一聲,繼而又泄下氣來。
他愁眉苦臉嘆了一口氣,對百里清風道:「你一人又如何能夠攔住那天上三星、八顆守闕?」
「也許並非我一人。」百里清風不知為何撫摸了一下自己的左邊肩頭,
又抬眼看向西邊。
那裡,有一位王爺正撥開雲霧,看向天際,眼中戰意獵獵。
「我死之前,若能斬去三星,也算是功勞一件。」
虞乾一站起身來,身姿高大如山嶽,壓服一座天下!
百里清風身在真武山,卻見此情景,眼中有的是敬佩,卻也常常嘆了一口氣。
「王爺出手,三星可斬,只是王爺受此天罰,定然等不到天上仙人落凡間殺他。
這對他而言,未嘗不是一件遺憾之事。」
真武山主也沉默下來。
「看來王爺也極看重那陸景,否則又如何會在此時出手?」
百里清風又到了一口桂花酒在地上,這才將紅葫蘆系在腰間,他的腰間除了葫蘆之外上前還有一枚封妖救魔的金牌。
他又指點天上的雲霧,金牌上划過一縷光輝,那雲霧頓時飛了下來,落在百里清風的腳下。
「我與王爺兩人前去已經足夠,山主不必擔憂,你且守好這真武山。」
真武山主略略出神。
百里清風正要騰雲駕霧而去,卻忽然察覺到重安三州重安王的氣魄忽然間消失了,沉入重安城中不知所蹤。
他與真武山主正在疑惑。
天上忽然下起雨來。
風波至,小雨如棉,捎來訊息。
他們聽到陸景溫和的聲音。
「不必來此犧牲。」
「我與劍甲、大佛去斬三星!」